回來家中,他不是忙著幫助外婆與妻子洗刷修整那些破東西,便是坐在屋外臺階上吸一兩袋煙。從眼角偷偷的看一看她們,他心裡說:“我心中有許多事,可是不便告訴你們!”
他把自己的破留聲機與古老的唱片挑出去不知多少次,始終沒賣出去。他可也不再去上弦,唱給自己聽,偶爾的,因為買到一點俏貨,心中一高興,他不知不覺的哼出一兩句二簧來。可是,一聽到自己的聲音,馬上就閉上嘴。他喜歡唱戲,但是嗓子一動,他就不由的想起小文夫婦來!是的,他想一心一意的作生意,忘了國事,忘了日本人;可是,日本人,象些鬼似的,老跟隨著他!
孫七的愛說愛道,已引不起長順的高興答辯。孫七拉不斷扯不斷的說,長順只縮著脖子吸葉子菸,一語不發。等到孫七問急了他,他才嗚囔著鼻子說:“誰知道!”
今天,他又用這三個字答了孫七對絕糧的憂慮。孫七幾乎要發脾氣了:“你簡直變成了小老人啦!”
長順沒心思拌嘴,輕輕在階石上磕了磕煙鍋子,走進屋中去。
自從他作了買賣破爛的,長順就不再找瑞宣去談天。見到瑞宣,他總搭訕著嗚囔兩聲,便很快的躲開。他,在瑞宣面前,總想起二三年前的自己。那時候,他有勇氣與熱心,雖然沒有作出什麼驚人的事,可是到底有點人味兒。他沒臉再和瑞宣談話。
瑞宣,自從父親被逼死,便已想到遲早北平會有人造的饑荒!日本人既施行棉紗與許多別的物品的統制,就一定不會單單忘記了統制糧食。雖然有這點先見之明,他可是毫無準備。一來是他沒有富餘的錢去存糧,二來是他和多數的文人相似,只會憂慮,而不大會想實際的辦法。
由日本人在天津與英國人的搗亂,由歐洲大戰的爆發,他也看出來日本人可能的突擊英國在東方的軍事據點與要塞。假若這將成為事實,日本人就必須拚命的搜刮物資與食糧,準備擴大戰爭。
他屢次想和富善先生說這件事,可是老人總設法閃躲著他。老人知道瑞宣所知道的一切,明知情形不妙,可是還強要相信日本人不敢向英帝國挑戰。他最高興和人家辯論,現在卻緘默無言了。他為中國人著急,也為英國人著急。但是,他又以為英國到底是英國,不能與中國相提並論,不肯承認中國與英國一同立在危險的地位。
見老人不高興談話,瑞宣想專心的作事,好截住心中的憂慮。可是,他的注意力不能集中。一會兒,他想起歐洲的戰事,而推測到慢慢的全世界會分為兩大營陣,中國就有了助援與勝利的希望。一會兒,他想象到祖父,母親,與兒女,將要捱餓的慘狀。這樣的一憂一喜,使他感到焦躁。
長順不敢招呼他,他也不敢招呼長順。他覺得自己一點也不比長順高明。他們倆似乎都已變為老人,身體還未衰老,而心已不會發出青春之花的香味。
小順兒已到了上學的年歲。瑞宣決定不教他去入學——他的兒子不能去受奴隸教育。天佑太太與韻梅都反對這個辦法,瑞宣可是很堅決,倒好象不教兒子去受奴化教育是他的抗日最後的一道防線!
不久,他開始笑自己:“要用個小娃娃去擋住侵略嗎?去洗刷一家人的苟延殘喘的恥辱嗎?”可是,他依然不肯改變主張。每天一得空,他便親自教小順兒識字,認數目。在這以外,他還對孩子詳細的講述中國的歷史與文化。他明知道,這不大合教育原理,可是,這似乎是他最高興作的事。在這麼講論的時候,他能暫時忘了眼前的危亡與恥辱,而看見個光華燦爛,到處是周銅漢瓦,唐詩晉字,與梅嶺荷塘的中華。同時,他也忘了自己的因循苟安,而想到小順兒的將來——一個最有希望與光明的將來!
為省燈油,韻梅總在白天抓著工夫作活,晚上很早的就睡,不必點燈。就是點上燈,燈頭也捻得很小。為教小順兒讀書,瑞宣狠心的把燈頭捻大!不,他不能為省一點油而耽誤了孩子的教育!屋中的這點燈光,彷彿是亡城中的唯一的光明,是風暴裡的燈塔!
冷天,他把小順兒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袖口裡,面對面的給講古說今。講著講著,小順兒打了盹。他無可如何的把孩子放到床上去。熱天,父子會坐在院中用功。這時候,小妞子也往往裝模作樣的坐下聽講。小順兒若提出抗議:“妞妞,你聽不懂!”瑞宣溫和的說:“教她聽聽,她會懂的!”在最近兩天,正在這麼講說,忽然想起目前的人造饑荒,瑞宣渾身忽然的一冷。他看見了個將要餓死的小兒,樣子還象小順兒,可是瘦得只剩了一層皮!他講不下去了。“小順兒,睡覺去吧!”他知道,這點教育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