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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部分

自己叫屈。

坐了半天,老人漸漸的把氣消淨,乘著韻梅攙他起來的時候,他低聲的告訴她:“給他弄點飯吧!”韻梅慘笑著點了點頭。

瑞宣今天又回來的晚了一些。在平日,他總是下了班就回家,為是表明:“我是家長,我到時候就回家,絕不在外面多為自己花一個錢!雖然我沒能出去,參加抗戰,可是我至少對得起一家老少!”這樣他雖不格外的原諒自己,可也就不便太輕看自己。

近來,自從大家都吃共和麵,他懶得回家了。有時候,下了班之後,他不去搭電車,而喪膽遊魂的在街上走。他怕回到家中,面對面的看著老祖父,病母親,吃那豬狗都不肯吃的東西;更不願聽到小妞子的哭哭啼啼與韻梅的左右為難的話語。一看到,聽到,那情形與哭啼,他便覺得這已不是家庭,而是地獄!老人們的眼中已失去那老年的慈祥,孩子們的眼中已失去那天真的光澤,而都露出恐懼與絕望。這使他看出來,他不單辜負了國家,而也並沒能救活了一家子人。他的全盤打算——不去救國,而只求養家——通體弄錯了!

看著委委屈屈的老小,他覺得他應當說幾句笑話,使大家笑一下。可是,那是欺騙!他只能低著頭,把那不能下嚥的東西吞下去,雖然明知道那些東西不過僅在肚子裡打個穿堂,對他沒有任何好處。假若那些沒有任何營養的東西對他無益,它們就能很快的殺死老人與孩子們;它們是毒藥!想到孩子們也會餓死,他的頭上出了冷汗。苟安,苟安,苟安的真意是殺死自己的兒女,斷子絕孫!

有時候,富善先生特意省下一點麵包和點心,用油紙包好,偷偷的放在瑞宣的舊皮包中。老人還另外放一張紙條,用英文寫上:“請原諒我,瑞宣,假若這能使孩子們高興一點,我的功過就相抵了。”

小狼似的,兩個孩子把那點東西吞下去。及至吃完他們才想起:“怎麼沒分給太爺爺和奶奶一點呢?”小妞子特意的等著爸,希望他能帶回點麵包什麼的來。看到爸沒帶回東西來,她會說:“爸爸!妞妞乖!妞妞不要麵包!”這使瑞宣的心中象刀刺著那麼疼。

他已停止了教小順兒讀書,知識救不活快餓死的孩子。憂鬱,飢餓,使他的胃中一陣陣的疼,一陣陣的冒酸水,沒有精神再談文化與歷史;饑荒會使文化與歷史滅亡!

在他喪膽遊魂的串街的時候,他發現了許多新的,使他難過的事。他看見了中日合辦的飯館,裡面的裝備都是中日合璧的:高桌高凳是給中國人預備的,另有一些矮桌是給日本人用的。四壁上掛著日本的彩印版畫,桌上擺著日本人所喜愛的奇形異狀的盆景。別的飯館,因為糧米與豬羊的統制,都已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能天天升火;這個中日合辦的地方卻老能得到米麵調貨,而且用低廉的價錢搶別家的生意,所以天天擠滿了人。在這裡,人們花不了多少錢,而能得到一大盤子白米飯,和一點日本式的簡單的菜。好幾次,瑞宣的時常冒酸水的胃,與很久沒吃過米飯的嘴,逼迫著他進去吃那麼一大盤子“和定食”。可是,他咬上牙,趕緊走開。無論如何,他告訴自己,他不能那麼下賤,去吃東洋飯,去幫助完成日本飯館的生意興隆,去和日本人擠在一處吃東西!他明知道這種消極的抵制,並無補於事,可是他到底還覺得有這麼一口硬氣是值得自傲的。

他也看見了不少日本鋪子,在王府井大街一帶。這,他倒沒感到怎麼奇怪。連小羊圈裡都有了日本住家,這條大街上理應有日本鋪子。可是,當他看見中國鋪戶也把牌匾什麼的裝修成日本式,他的頭不由的就低了下去。他覺得這不是文化的吸收,而是無恥的投降。

同樣的,他在東安市場看到小盆景:一株粗而短的松樹,斜倚著一塊奇形的山石;或一個茶碗大小的盆子,種著一小枝仙人掌或仙人拳;或用人工曲扭成的小樹,開著一兩朵花。他知道這是為賣給日本人的。日本人的“自然”必經過殘忍的炮製,把花木都忍心的削折歪扭,好顯出不自然的“美”來。中國人也學會了這一套!中國人聰明,什麼都一學就會,可是隻沒學會怎麼強硬與反抗!

回家吧,可怕;在街上溜吧,又觸景生情;他簡直不知如何才好。他不敢逃出北平,而北平好象已離開丁他,使他沒有地方去。就是在這種心情下,他今天慢慢的走回家來。

冠曉荷在祁家門外的階石上坐著呢。看見瑞宣,他急忙立了起來:“啊,瑞宣!我和老二都平安無事的出來了!你能不能……”他還沒有說完,瑞宣已推開門,走進去,而後把門上了閂。

韻梅輕輕的告訴他:“老二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