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與香瓜。
今天,老人的肚子餓,而不肯說出來。他已停止了給地上噴水,一來是懶得動,二來是捨不得水——天熱井淺,而衚衕中的兩家日本人無盡無休的用水,倒水的山東二哥只盡量的供給他們,而不管別家有沒有水吃。至於澆花,就更提不到了;老人久已沒有閒心種花;連那幾盆多年的石榴都已死去一半;那沒死的,因為缺水,只剩了些半黃的葉子,連一朵花也沒有開。老人的眼老躲著它們。北平的烏鴉,因為找不到吃食,已經減少;南牆外的大樹上只有兩三隻脫了毛,一聲不出的黑鴉,彷彿跟北平一樣的委屈肌瘦。
小妞子還是不肯吃共和麵作的東西,所以每天吃飯必定吵鬧一陣。吵過去,她含著淚一邊抽搭,一邊倒在祖母懷中似睡非睡的閉上眼。她平日不是愛哭鬧的孩子,可是現在動不動便哇的一聲哭叫起來,發洩她小心眼中的委屈。這晴美的夏晚,還有晚霞,還有蜻蜓與蝙蝠,而沒有了孩子們的笑聲,天色越美,院中反倒越顯出靜寂,靜寂得可怕!大家唯一的希望就是趕緊躺在床上去,省得面面相窺,找不到話說。
正是在這樣的一個晴美的,難堪的,傍晚,祁瑞豐回到家來——還帶著冠曉荷。
頭一個看見他們的是小順兒,他飛跑過來,高聲喊:“二叔!你回來了?”
小妞子正在祖母懷中假睡,聽到哥哥的喊叫,趕緊睜開眼,也叫“二叔!”
祁老人在自己屋子的階前坐著呢。看見老二,他不由的高了興。可是,幾年來的苦難,教訓明白他不應當只想著四世同堂,而寬容老二。他低下頭去。瑞豐叫了一聲“爺爺,”老人也沒答應。
天佑太太的母愛,本來使她要問老二在獄中受了委屈沒有,可是一見老人對孫子的冷淡,就決定不說什麼。
瑞豐本想大家必定熱烈的歡迎他,象歡迎一個遠征歸來的英雄似的。他顫著聲叫了爺爺與媽媽,還想馬上就鼻一把淚一把的把入獄的情形,象說故事似的,說給大家聽。及至看到祖父與母親的冷淡,他楞住了。
韻梅,明白祖父與婆婆的心意,可是不便不給老二一點溫暖。她是這一家的主婦,應當照應一切的人。她給了他一點笑臉:“喲,老二你回來啦?沒受委屈啊?”
老二撲奔了大嫂去,想痛痛快快的述說獄中的一切。可是,一回頭,見祖父瞪著他呢,他又無可如何的閉上了嘴。楞了一會兒,他低聲的問大嫂:“冠先生沒有了住處,你能給他想個主意不能?”
冠曉荷扯了扯衣襟,向祁老人與天佑太太行了禮,而後滿面春風的,對韻梅說:“哪怕只住這一晚上呢!明天我就有辦法,不再打攪!說真的,招弟作了特務,特務的爸爸還能沒個地方住嗎?”
韻梅還笑著,而語氣相當的堅決:“冠先生,那我可不能作主!”
祁老人不想出聲。一來,肚子裡寡寡落落的,實在打不起精神說話。二來,他知道韻梅有分寸,不至於隨便的留下冠曉荷。三來,不得罪人是他的老辦法,他希望曉荷趕緊走出去,他也就不便多開口。可是,他忽然的張開口;幾年的受罪彷彿逼著他放棄了對條狗都和和氣氣的,對惡人也勉強著客氣的辦法。他的世界已經變了,他必須黑白分明,不再敷衍。他立了起來,指著曉荷的臉說:“走!出去!別惹出我的不好聽的來!”而後,他轉向瑞豐:“你,不知好歹的東西!
你要不把這個人弄走,我老命不要,跟你拚了!“
瑞豐見祖父真生了氣,不敢再說什麼,扯起曉荷往外就走。他知道,假若他敢違抗老人,老人也許真不再給他飯吃。把曉荷扯到街門外,他只說了聲“對不住!”便把門關上了。再跑進院中,他以為就可以平安無事,去吃晚飯了。哪知道,祖父還等著他呢。一照面,老人把孫子截住,把從日本人佔領北平以來的瑞豐的所作所為一股腦兒全提出來,一邊說一邊罵。老人好象已不是瑞豐的祖父,而是個旁觀者清的外人;他已不再由祖父的立場去格外原諒孫子,而是客觀的責罵,象一個有正義感的,有見解的人,責罵一個不知好歹的,沒有出息的壞蛋那樣毫不留情。
罵了有半點多鐘,老人,肚子裡本來空虛,開始顫抖起來。天佑太太和韻梅並沒有給瑞豐說好話,而只過來勸慰老人,怕老人氣出病來。她們好說歹說的把老人勸住,老人坐在階石上,落下淚來。
瑞豐沒有詳細的揣摩老人的責罵,而只覺到委屈與不平。
他以為自己剛剛出獄,理應得到家人的歡迎與安慰,老人這樣的對他未免過分的無情。見老人坐下,他跑進自己屋中,低聲的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