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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而同的往歸路走,誰也沒說什麼。

瑞宣的路,最好是坐電車到太平倉;其次,是走菸袋斜街,什剎海,定王府大街,便到了護國寺。可是,他的心彷彿完全忘了選擇路線這件事。他低著頭,一直往西走,好象要往德勝門去。陳野求跟著他。走到了鼓樓西,瑞宣抬頭向左右看了看。極小的一點笑意顯現在他的嘴唇上:“喲!我走到哪兒來啦?”

“我也不應該往這邊走!我應當進後門!”野求的眼垂視著地上,象有點怪不好意思似的。

瑞宣心裡想:這個人的客氣未免有點過火!他打了個轉身。陳先生還跟著。到菸袋斜街的口上,他向陳先生告別。陳先生還跟著。瑞宣有些不大得勁兒了,可是不好意思說什麼。最初,他以為陳先生好說話,所以捨不得分離。可是,陳先生並沒說什麼。他偷眼看看,陳先生的臉色還是慘綠的,分明已經十分疲乏。他納悶:為什麼已經這樣的疲倦了,還陪著朋友走冤枉路呢?

眼看已到斜街的西口,瑞宣實在忍不住了。“陳先生!別陪我啦吧?你不是應該進後門?”

野求先生的頭低得不能再低,用袖子擦了擦嘴。楞了半天。他的最靈巧的薄嘴唇開始顫動。最後,他的汗和話一齊出來:“祁先生!”他還低著頭,眼珠剛往上一翻便趕緊落下去。“祁先生!唉——”他長嘆了一口氣。“你,你,有一塊錢沒有?我得帶回五斤雜合面去!八個孩子!唉——”瑞宣很快的摸出五塊一張的票子來,塞在野求的手裡。他沒說什麼,因為找不到恰當的話。

野求又嘆了口氣。他想說很多的話,解釋明白他的困難,和困難所造成的無恥。

瑞宣沒容野求解釋,而只說了聲:“咱們都差不多!”是的,在他心裡,他的確看清楚:恐怕有那麼一天,他會和野求一樣的無恥與難堪,假若日本兵老佔據住北平!他絲毫沒有輕視野求先生的意思,而只求早早的結束了這小小的一幕悲喜劇。沒再說什麼,他奔了什剎海去。

什剎海周圍幾乎沒有什麼行人。除了遠遠的,隨著微風傳來的,電車的鈴聲,他聽不到任何的響聲。“海”中的菱角,雞頭米,與荷花,已全只剩了一些殘破的葉子,在水上漂著或立著。水邊上柳樹的葉子已很稀少,而且多半變成黃的。在水心裡,立著一隻象雕刻的,一動也不動的白鷺。“海”的秋意,好象在白鷺身上找到了集中點,它是那麼靜,那麼白,那麼幽獨悽慘。瑞宣好象被它吸引住了,呆呆的立在一株秋柳的下面。他想由七七抗戰起一直想到錢孟石的死亡,把還活在心中的一段亡國史重新溫習一遍,以便決定此後的行動。可是,他的心思不能集中。在他剛要想起一件事,或拿定一個主意的時候,他的心中就好象有一個小人兒,掩著口在笑他:你想那個幹嗎?反正你永遠不敢去抵抗敵人,永遠不敢決定什麼!他有許多事實上的困難,足以使他為自己辯護。但是心中那個小人兒不給他辯護的機會。那個小人兒似乎已給他判了案:“不敢用血肉相拚的,只能臭死在地上!”極快的,他從地上拔起腿來,沿著“海”岸疾走。到了家中,他想喝口茶,休息一會兒,便到錢家去看看。他覺得錢家的喪事彷彿給了他一點寄託,幫人家的忙倒能夠暫時忘記了自己的憂愁。

他的一杯茶還沒吃完,瑞豐便找他來談判。

瑞宣聽完二弟的話,本要動氣。可是,他心中忽而一亮,從二弟身上找到了一個可以自諒自慰的理由——還有比我更沒出息的人呢!這個理由可並沒能教他心裡快活;反之,他更覺得難過了。他想:有他這樣的明白而過於老實的人,已足以教敵人如入無人之境的攻入北平;那麼,再加上老二與冠曉荷這類的人,北平就恐怕要永難翻身了。由北平而想到全國,假若到處的知識分子都象他自己這樣不敢握起拳頭來,假若到處有老二與冠曉荷這樣的蛆蟲,中國又將怎樣呢?想到了這個,他覺得無須和老二動氣了。等老二說完,他聲音極低的,象怕得罪了老二似的,說:“分家的事,請你對父親說吧,我不能作主!至於搬出去,還在這裡吃飯,只要我有一碗,總會分給你一半的,不成問題!還有別的話嗎?”瑞豐反倒楞住了。他原是準備好和老大“白刃相接”的;老大的態度和語聲使他沒法不放下刺刀,而不知如何是好了。楞了一會兒,他的小幹臉上發了亮,他想明白啦:他的決定必是無懈可擊的完全合理,否則憑老大的精明,決不會這麼容易點頭吧!有了這點了解,他覺得老大實在有可愛的地方;於是,他決定乘熱打鐵,把話都說淨。怪親熱的,他叫了聲:“大哥!”

瑞宣心中猛跳了一下,暗自說:我是“他”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