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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瑞豐想了一會兒才說:“他沒對我講什麼!他——唉!他跟我說不到一塊兒!我們只有手足之名,而無手足之情!”他的頗象初中學生的講演稿子的詞令,使他很滿意自己的口才。“噢!那就算了吧!”曉荷的神情與語調與其說是不願為難朋友,還不如說是激將法。

瑞豐,因為急於討好,不便把談話結束在這裡:“曉翁,要打聽什麼?我可以去問瑞宣!即使他不告訴我,不是還可以從別的方面……”

“沒多大了不起的事!”曉荷淡淡的一笑。“我是要打聽打聽,錢家有什麼字畫出賣沒有?我想,錢家父子既都能寫能畫,必然有點收藏。萬一因為辦喪事需錢而想出手,我倒願幫這個忙!”他的笑意比剛才加重了好多,因為他的話是那麼巧妙,居然把“乘人之危”變成“幫這個忙”,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太”聰明瞭,而不能不高興一下。

“你要字畫幹什麼?這年月花錢買破紙?你簡直是個半瘋子!”大赤包覺得一件漂亮的衣服可以由家裡美到街上去,而字畫只能掛在牆上;同樣的花錢,為什麼不找漂亮的,能在大街上出風頭的東西去買呢?

“這,太太,你可不曉得!”曉荷笑得很甜美的說。“我自有妙用!自有妙用!噢,”他轉向瑞豐:“你給我打聽一下!先謝謝!”他把脊背挺直,而把腦袋低下,拱好的拳頭放在頭上,停了有五六秒鐘。

瑞豐也忙著拱手,但是沒有冠先生那樣的莊嚴漂亮。他心中有點發亂。他的比雞鴨的大不了多少的腦子擱不下許多事——比打哈哈湊趣,或搶兩個糖豌豆重大一點的事。他決定告辭回家,去向太太要主意。

回到家中,他不敢開門見山的和太太討論,而只皺著眉在屋中來回的走——想不出主意,而覺得自己很重要。直到太太下了命令,他才無可如何的據實報告。

太太,聽到可以搬到冠家去,象餓狗看見了一塊骨頭:“那好極了!豐!你這回可露了本事!”

太太的褒獎使他沒法不笑著接領,但是:“咱們月間的收入是……”他不能說下去,以免把自己的重要剝奪淨盡。“掙錢少,因為你倆眼兒黑糊糊,不認識人哪!”瑞豐太太直挺脖子,想教喉中清亮一些,可是沒有效果;她的話都象帶著肉餡兒似的。“現在咱們好容易勾上了冠家,還不一撲納心的跟他們打成一氣?我沒看見過你這麼沒出息的人!”瑞豐等了一會兒,等她的氣消了一點,才張嘴:“咱們搬過去,連伙食錢都沒有!”

“不會在那院住,在這院吃嗎?難道瑞宣還不準咱們吃三頓飯?”

瑞豐想了想,覺得這的確是個辦法!

“去,跟他們說去!你不去,我去!”

“我去!我去!我想大哥總不在乎那點飯食!而且,我會告訴明白他,多咱我有了好事,就馬上自己開伙;這不過是暫時之計!”

錢家的墳地是在東直門外。槓到了鼓樓,金三爺替錢太太打了主意,請朋友們不必再遠送。瑞宣知道自己不慣於走遠路,不過也還想送到城門。可是野求先生很願接受這善意的勸阻,他的貧血的瘦臉上已經有點發青,假若一直送下去,他知道他會要鬧點毛病的。他至少須拉個伴兒,因為按照北平人的規矩,喪家的至親必須送到墳地的;他不好意思獨自“向後轉”。他和瑞宣咬了個耳朵。看了看野求的臉色,瑞宣決定陪著他“留步”。

小崔和孫七決定送出城去。

野求怪難堪的,到破轎車的旁邊,向姐姐告辭。錢太太兩眼釘住棺材的後面,好象聽明白了,又象沒大聽明白他的話,只那麼偶然似的點了一下頭。他跟著車走了幾步。“姐姐!別太傷心啦!明天不來,我後天必來看你!姐姐!”他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說,可是腿一軟,車走過去。他呆呆的立在馬路邊上。

瑞宣也想向錢太太打個招呼,但是看她那個神氣,他沒有說出話來。兩個人呆立在馬路邊上,看著棺材向前移動。天很晴,馬路很長,他們一眼看過去,就能看到那象微微有些塵霧的東直門。秋晴並沒有教他們兩個覺到爽朗。反之,他們覺得天很低,把他們倆壓在那裡不能動。他們所看到的陽光,只有在那口白而醜惡的,很痛苦的一步一步往前移動的,棺材上的那一點。那幾乎不是陽光,而是一點無情的,惡作劇的,象什麼蒼蠅一類的東西,在死亡上面顫動。慢慢的,那口棺材離他們越來越遠了。馬路兩邊的電杆漸漸的往一處收攏,象要鉗住它,而最遠處的城門樓,靜靜的,冷酷的,又在往前吸引它,要把它吸到那個穿出去就永退不回來的城門洞裡去。

楞了好久,兩個人才不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