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過戰了。好不堂哉皇哉。
本來在房裡面有喜色,預設不辭,倒也有些闊氣的。但因為我近來被人隨手抑揚,忽而“權威”,忽而不準做“權威”,只准做“前驅”〔4〕;忽而又改為“青年指導者”〔5〕;甲說是“青年叛徒的領袖”罷,乙又來冷笑道:“哼哼哼。”〔6〕自己一動不動,故我依然,姓名卻已經經歷了幾回升沉冷暖。人們隨意說說,將我當作一種材料,倒也罷了,最可怕的是廣告底恭維和廣告底嘲罵。簡直是膏藥攤上掛著的死蛇皮一般。所以這回雖然蒙現代派追封,但對於這“首領”的榮名,還只得再來公開辭退。不過也不見得回回如此,因為我沒有這許多閒工夫。
背後插著“義旗”的“主將”出馬,對手當然以闊一點的為是。我們在什麼演義上時常看見:“來將通名!我的寶刀不斬無名之將!”主將要來“交戰”而將我升為“首領”,大概也是“不得已也”的。但我並不然,沒有這些大架子,無論吧兒狗,無論臭茅廁,都會唾過幾口吐沫去,不必定要脊樑上插著五張尖角旗(義旗?)的“主將”出臺,才動我的“刀筆”。假如有誰看見我攻擊茅廁的文字,便以為也是我的勁敵,自恨於它的氣味還未明瞭,再要去嗅一嗅,那是我不負責任的。恐怕有人以這廣告為例,所以附帶宣告,以免拖累。
至於西瀅先生的“文筆”,“思想”,“文藝批評界的權威”,那當然必須“欣賞”,“研究”而且“認識”的。只可惜要“欣賞”……這些,現在還只有一本《閒話》。但我以為咱們的“主將”的一切“文藝”中,最好的倒是登在《晨報副刊》上的,給志摩先生的大半痛罵魯迅的那一封信。那是發熱的時候所寫〔7〕,所以已經脫掉了紳士的黑洋服,真相躍如了。而且和《閒話》比較起來,簡直是兩樣態度,證明著兩者之中,有一種是虛偽。這也是要“研究”……西瀅先生的“文筆”等等的好東西。
然而雖然是這一封信之中,也還須分別觀之。例如:“志摩,……前面是遙遙茫茫蔭在薄霧的裡面的目的地”〔8〕之類。
據我看來,其實並無這樣的“目的地”,倘有,卻不怎麼“遙遙茫茫”。這是因為熱度還不很高的緣故,倘使發到九十度左右,我想,那便可望連這些“遙遙茫茫”都一掃而光,近於純粹了。
九月九日,廣州。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十月十五日《語絲》週刊第一五三期。
〔2〕華蓋罩命 即“交華蓋運”,參看《華蓋集·題記》。
〔3〕指凌叔華。
〔4〕“權威” 《民報》廣告中稱作者的話。“不準做‘權威’,只准做‘前驅’”,是針對高長虹的話而說的。高長虹在《1925北京出版界形勢指掌圖》中曾說:“要權威者何用?
為魯迅計,則擁此空名,無裨實際“;而在”狂飆社廣告“(見一九二六年八月《新女性》月刊第一卷第八號)中又說他們曾經”與思想界先驅者魯迅……合辦《莽原》。“
〔5〕“青年指導者” 參看本卷第245頁注〔3〕。
〔6〕“青年叛徒的領袖” 一九二五年九月四日《莽原》週刊第二十期載有黴江致作者的信,其中有“青年叛徒領導者”的話。陳西瀅在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報副刊》發表的《致志摩》中譏諷作者說:“這像‘青年叛徒的領袖’嗎?”“這才是中國‘青年叛徒的領袖’,中國青年叛徒也可想而知了。”
〔7〕陳西瀅關於“發熱”的話。
〔8〕陳西瀅在《致志摩》中曾說:“志摩,……我常常覺得我們現在走的是一條狹窄險阻的小路,左面是一個廣漠無際的泥潭,右面也是一片廣漠無際的浮砂,前面是遙遙茫茫蔭在薄霧的裡面的目的地。”
談“激烈”〔1〕
帶了書籍雜誌過“香江”,有被視為“危險文字”而嘗“鐵窗斧鉞風味”之險,我在《略談香港》裡已經說過了。但因為不知道怎樣的是“危險文字”,所以時常耿耿於心。為什麼呢?倒也並非如上海保安會所言,怕“中國元氣太損”〔2〕,乃是自私自利,怕自己也許要經過香港,須得留神些。
今年似乎是青年特別容易死掉的年頭。“千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這裡以為平常的,那邊就算過激,滾油煎指頭。
今天正是正當的,明天就變犯罪,藤條打屁股。倘是年青人,初從鄉間來,一定要被煎得莫明其妙,以為現在是時行這樣的制度了罷。至於我呢,前年已經四十五歲了〔3〕,而且早已“身心交病”,似乎無須這麼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