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自己寫過的一些小說、散文,重新編排了一下:已有的用剪報,沒有的寫新篇,統一內容,串連故事,居然弄出一個用一本舊公文簿剪貼、抄錄而成的電影指令碼。
過了很長時間,導演來信說:指令碼先送茅盾審閱,同意了,後又送另一位負責人審閱,否定了,現將指令碼奉還云云。這位導演把後者的批示抄錄在指令碼封皮之後,封面上是茅盾的親筆題字:“閱,意見在另紙。茅盾。”可惜孫犁沒有看到這張紙。另一位負責人的批示大意為:這些故事,想象的成分多,還是以拍別一部小說為好。孫犁說:“別一部小說”,也是寫白洋淀的,當時頗流行。
我翻看了一下,其中實錄部分固然不少,卻發見我的一篇作品,也被改頭換面,採錄在內。這是有書可查、有目共睹的事,絕不是出於我的“想象”。當然,我那個指令碼只是一次嘗試,寫得也確實很不像樣子。一部作品,根據審定程式,誰肯定,誰否定,都系平常的事,其中並無恩怨可言。我把指令碼新寫部分摘出來,改成了一篇短篇小說,就是《採蒲臺》,此指令碼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走,發還後,我清理舊稿時,用它生了火。從此打掉了我的興頭,以後,對寫電影指令碼的事,我一直持極其冷漠的態度,並勸別人也不要輕易搞這個。①關於他要寫電影指令碼的願望,就這樣化做了泡影。但事情並不就此完結,他的小說,如《荷花澱》、《風雲初記》等等,後來終於被人搬上了銀幕。不過,他那時再也提不起興趣來了。當有人提出改編,他便說:“你改編吧,願意怎樣改,就怎樣改去吧。不要和我談,也不要和我商量。因為我身體不好,不願意摻夥這些事。”當有的改編者說:“我們很喜歡你的小說的風格,我們一定保證你的風格,在這部片子裡,得到充分的理解和體現。”他便說:“那太好了,你們去弄吧。”
他心裡明白,小說是語言的藝術,電影是藉助科技成果而展現的綜合藝術,風格云云,因人、因事而異,還是不要過早地下結論吧。
他看過《靜靜的頓河》這部電影,其中男女主人公在向日葵地裡相戀,畫面裡出現的向日葵,僅寥寥數棵,而且不像自然生長的,像是插上去、做佈景的。他記得蕭洛霍夫描寫的向日葵,場面是那樣宏大而充滿生機,相比之下,電影裡的男女主人公戀愛得再熱烈,也令人覺得寡味了。在他看來,在這裡就已經損失了原作的風格。
他也記得看電影《安娜·卡列尼娜》的情形。賽馬一場戲,渥倫斯基掉下馬來這一事件,是由看臺上安娜的面部表情表現的,表現得恰如其分。只這一個細節,就使影片再現了托爾斯泰長於心理描寫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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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孫犁認為:“電影能否再現小說的原有風格,並不是一句話就能做到的。編劇、導演、演員的藝術修養,趣味,都要與原作取得協調融合,才可做到。而做到這一點,又談何容易!”①
這樣,雖然他在電影這個領域裡的嘗試遭受到了挫折,他對這門藝術的瞭解和修養,還是達到了相當的高度。如上所說,從進城到60年代初期,他都是在困難、誤解和挫折中前進的,但他終於登上了一個新的高峰。他說過,從事寫作正如爬山,要有“處下不卑,登高不暈”的氣概②。他就是這樣做的。
生病和旅行
1956年3月,孫犁正緊張地寫他的《鐵木前傳》,已經寫到第十九節了(現在讀者看到的這部中篇,一共是二十節)。這天午睡起來,他忽然感到一陣眩暈,接著摔倒下去,左面頰跌在書櫥的把手上,碰破半寸多長一道口子,血流不止。報社同人把他送到醫院,縫了五針就回來了。
從這時起,長期勞累的身體終於暴發為一場大病,而且一病就是十年。關於他的身體狀況,我們前面做過一些介紹。他自己這樣說過:“我身體素質不好,上中學時,就害過嚴重的失眠症,面黃肌瘦,同學們為我擔心。後來在山裡,因為長期吃不飽飯,又犯了一次,中午一個人常常跑到村外大樹下去靜靜地躺著。”“但我對於這種病,一點知識也沒有,也沒有認真醫治過。”①在標明為“芸齋小說”的《無花果》②裡,說得比較具體——他說明過,這些小說其實是紀實,今一併引述如次,作為參考:“大體說,這是一種心病,由長期精神壓抑而成,主要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對自己不喜歡的,嫉惡如仇;對自己喜歡的,愛美若狂。這種情緒,與日俱增,衝動起來,眼前一片漆黑,事後又多悔恨……”這就難怪了,1980年春天,李季以心臟病逝世,他在悼念文章裡,說詩人患有心臟病,這就是致命傷。患心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