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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

毛衣,準備洗過重織。管這一帶的戶籍,一個剛開始有鬍子可刮的小年青,制服筆挺,走進院子。母親站了起來,向他點頭問好。他的臉卻掛著,訓斥母親:“老實改造。”母親臉上的笑容即刻凝固,低下頭說:“對,對,對。”我埋下頭,臉紫紅,我忘不了這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戶籍無緣無故給母親的羞辱。

揹著書包,我準備去學校上課,走到院門口。母親從屋裡出來,邊梳頭邊極不耐煩地叫住我:“今天是星期天,上啥子學?”

我恍然大悟,難怪街上沒一個上學的人經過。母親顯得非常疲倦,象一夜未睡好,眼睛發腫,目光卻很鋒利,彷彿把我身體裡外都看了個遍,我心裡一陣發慌。她的臉色柔和起來,象有話要和我說,但一聲咳嗽後,她轉頭回屋去了。隔壁鄰居在吃餿了的稀飯,碗裡攤了兩根長長的泡豇豆。我從書包裡取了書,下到江邊去背功課。沒有多久,我就明白根本做不到集中精神複習。我回到家,家裡只有父親一人,在洗碗。

“媽媽去哪了?”

“她說去看二姐,”父親想了想,回答我。“好象她說要去城裡羅漢寺燒香。

這就奇怪了,難道母親遇到什麼難決之事?她逢到大事難決,就要去羅漢寺廟燒香,有時還帶我去。母親告訴過我,我第一次進廟,才三歲。

不過,我記得的第一次,好象是四五歲。安靜的廟內,空氣中有股藕的甜味。見不著人影,幾隻麻雀在啄瓦縫間的青苔。

碎石子小徑,走著喀嚓響。隔四五步遠就有一個石頭人,臉孔風化得沒梭沒角,盡是坑坑窪窪的麻點,跟街上要飯的麻瘋病人差不多。

轉個彎,對直走,到了正大門。母親叫我站好,理平衣服,把耷拉的鞋子拔上。她說一個菩薩一個運,拜準了主命的菩薩,對上了,一輩子就好運不斷。她拍了一下我腦袋。那意思是對菩薩心誠不誠,恭不恭,就看我自己了。

進廟敬菩薩,別想好步子。若是右腳先跨進門檻,那從右邊開始,朝殿內回字形佈局豎立的五百羅漢禱告,依你生辰八字,數到一個羅漢,沒挑沒選,就是你的守護神。反過來,若是左腳先進,那就從左邊開始數。

門檻好高,我幾乎是手撐著翻進的,一緊張,早忘了哪隻腳先進的。回字形的殿內,四邊全是些差不多高矮的羅漢,有兩眼怒目的,有大笑不止的,也有莊容正坐懷抱神鳥,手執如意,頭長蓮花的。

“跪下,六六!”母親突然說,聲音低沉,但不容爭辯,只許服從。

我沒看,就嚇得跪在蒲團上,心裡直怕主宰我的菩薩,是個大肚漢或紅臉怪。壯了膽才抬起眼看,這尊石像險些兒夠著房頂,慈目善眼,青白的臉凝重寬容,手裡是把長長的銀劍,腳下踩著金色鬃毛的獅子,和其它羅漢們不一樣。菩薩的眼睛黑白分明,正瞧著我。我不會算我的生辰八字,母親咋個算的,我也沒問。但我覺得這菩薩早就認識,在哪兒見過?

母親也跪在我旁邊,點上三柱香,叫我跟著她一起磕頭。她的陰丹藍布衣服摩在我臉上,粗粗拉拉的,很舒服。她說,“這是文殊菩薩,你有啥子話,就對他說,他會保佑你。你想啥子福氣你就說,別說出口,心裡叨唸三遍。”

我頭磕在地上,心裡念著,極快,起碼唸了十遍。

回過頭,發現母親看著我,溫柔極了。

我的命從來都沒好過,恐怕一輩子不會好。我當初心裡唸叨過的話,後來怎麼想也想不起來。那廟在我們去後不久,就被砸爛了。文革中大門一直貼著封條。聽說恢復了,我還特地去看過一次,重新維修了,一切復原,用了幾斤金子貼的佛面。文殊菩薩也重塑了一尊,差不多是老樣子,可我怎麼看都覺得特別陌生——他不象能記得連我自己都沒記得的心願。

這是一個令我弄不懂的問題:十幾年前母親為何就挑中文殊菩薩,給她懷過的第八個孩子、活下來的第六個孩子做守護神,而不是專司理德的普賢,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音,至高至上無所不能的佛主釋迦牟尼?她的文化程度僅夠讀簡單的信,寫幾句滿是錯別字的問候話。或許她是歪打正著,文殊菩薩那劍是智慧之劍,那獅子是智慧之力量。或許她早就清楚,我一生會受求知之苦。凡事想追個明白,瞭解底細,到頭來只會增添煩惱,並付出慘重的代價。一個人不知不明,一生自然而然,生兒育女,少災少難,平安無事地逝去,化成泥順江流入大海,多好。

可是母親在這之前,在這之後,就沒有關心過任何一個兒女,包括我的知識問題。母親沒心思管,我也從沒有再得到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