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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部分

再大一點!”

“我是奸商!”天佑喊起來。

行人都立住了,沒有什麼要事的便跟在後面與兩旁。北平人是愛看熱鬧的。只要眼睛有東西可看,他們便看,跟著看,一點不覺得厭煩。他們只要看見了熱鬧,便忘了恥辱,是非,更提不到憤怒了。

天佑的眼被淚迷住。路是熟的,但是他好象完全不認識了。他只覺得路很寬,人很多,可是都象初次看見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作什麼。他機械的一句一句的喊,只是喊,而不知道喊的什麼。慢慢的,他頭上的汗與眼中的淚聯結在一處,他看不清了路,人,與一切東西。他的頭低下去,而仍不住的喊。他用不著思索,那幾句話象自己能由口中跳出來。猛一抬頭,他又看見了馬路,車輛,行人,他也更不認識了它們,好象大夢初醒,忽然看見日光與東西似的。他看見了一個完全新的世界,有各種顏色,各種聲音,而一切都與他沒有關係。一切都那麼熱鬧而冷淡,美麗而慘酷,都靜靜的看著他。他離著他們很近,而又象很遠。他又低下頭去。

走了兩條街,他的嗓子已喊啞。他感到疲乏,眩暈,可是他的腿還拖著他走。他不知道已走在哪裡,和往哪裡走。低著頭,他還喊叫那幾句話。可是,嗓音已啞,倒彷彿是和自己叨嘮呢。一抬頭,他看見一座牌樓,有四根極紅的柱子。那四根紅柱子忽然變成極粗極大,晃晃悠悠的向他走來。四條扯天柱地的紅腿向他走來,眼前都是紅的,天地是紅的,他的腦子也是紅的。他閉上了眼。

過了多久,他不知道。睜開眼,他才曉得自己是躺在了東單牌樓的附近。卡車不見了,三個槍手也不見了,四圍只圍著一圈小孩子。他坐起來,楞著。楞了半天,他低頭看見了自己的胸。坎肩已不見了,胸前全是白沫子與血,還溼著呢。他慢慢的立起來,又跌倒,他的腿已象兩根木頭。掙扎著,他再往起立;立定,他看見了牌樓的上邊只有一抹陽光。

他的身上沒有一個地方不疼,他的喉中幹得要裂開。

一步一停的,他往西走。他的心中完全是空的。他的老父親,久病的妻,三個兒子,兒媳婦,孫男孫女,和他的鋪子,似乎都已不存在。他只看見了護城河,與那可愛的水;水好象就在馬路上流動呢,向他招手呢。他點了點頭。他的世界已經滅亡,他須到另一個世界裡去。在另一世界裡,他的恥辱才可以洗淨。活著,他只是恥辱的本身;他剛剛穿過的那件白布紅字的坎肩永遠掛在他身上,粘在身上,印在身上,他將永遠是祁家與鋪子的一個很大很大的一個黑點子,那黑點子會永遠使陽光變黑,使鮮花變臭,使公正變成狡詐,使溫和變成暴厲。

他僱了一輛車到平則門。扶著城牆,他蹭出去。太陽落了下去。河邊上的樹木靜候著他呢。天上有一點點微紅的霞,象向他發笑呢。河水流得很快,好象已等他等得不耐煩了。水發著一點點聲音,彷彿向他低聲的呼喚呢。

很快的,他想起一輩子的事情;很快的,他忘了一切。漂,漂,漂,他將漂到大海里去,自由,清涼,乾淨,快樂,而且洗淨了他胸前的紅字。

60

天佑的屍身並沒漂向大河大海里去,而是被冰,水藻,與樹根,給纏凍在河邊兒上。

第二天一清早就有人發現了屍首,到午後訊息才傳至祁家。祁老人的悲痛是無法形容的。四世同堂中的最要緊,離他最近,最老成可靠的一層居然先被拆毀了!他想象得到自己的死,和兒媳婦的死——她老是那麼病病歪歪的。他甚至於想象得到三孫子的死。他萬想象不到天佑會死,而且死得這麼慘!老天是無知,無情,無一點心肝的,會奪去這最要緊,最老成的人:“我有什麼用呢?老天爺,為什麼不教我替了天佑呢?”老人跳著腳兒質問老天爺。然後,他詛咒日本人。他忘了規矩,忘了恐懼,而破口大罵起來。一邊罵,一邊哭,直哭得不能再出聲兒。

天佑太太的淚一串串的往下流,全身顫抖著,可是始終沒放聲。一會兒,她的眼珠往上翻,閉過氣去。

韻梅流著淚,一面勸解祖父,一面喊叫婆婆。兩個孩子莫名其妙的,扯著她的衣襟,不肯放手。

瑞豐,平日對父親沒有盡過絲毫的孝心,也張著大嘴哭得哇哇的。

慢慢的,天佑太太醒了過來。她這才放聲的啼哭。韻梅也陪著婆母哭。

哭鬧過了一大陣,院中忽然的沒有了聲音。淚還在落,鼻涕還在流,可是沒了響聲,象風雪過去,只落著小雨。悲憤,傷心,都吐了出去,大家的心裡全變成了空的,不知道思索,想不起行動。他們似乎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