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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部分

“也許!”天佑不願意多討論日本的工業問題,而只覺得這些舊玩具給他帶來更大的汙辱,與更多的嘲弄。他幾乎要發脾氣:“把它們放在後櫃去,快!多年的老字號了,帶賣玩藝兒,還是破的!趕明兒還得帶賣仁丹呢!哼!”

看著夥計把東西收到後櫃去,他泡了一壺茶,一杯一杯又一杯的慢慢喝。這不象是吃茶,而倒象拿茶解氣呢。看著杯裡的茶,他想起昨天看見的河水。他覺得河水可愛,不單可愛,而且彷彿能解決一切問題。他是心路不甚寬的人,不能把無可奈何的事就看作無可奈何,而付之一笑。他把無可奈何的事看成了對自己的考驗,若是他承認了無可奈何,便是承認了自己的無能,沒用。他應付不了這個局面,他應當趕快結束了自己——隨著河水順流而下,漂,漂,漂,漂到大河大海里去,倒也不錯。心路窄的人往往把死看作康莊大道,天佑便是這樣。想到河,海,他反倒痛快一點,他看見了空曠,自由,無憂無慮,比這麼揪心扒肝的活著要好的多。剛剛過午,一部大卡車停在了鋪子外邊。

“他們又來了!”大夥計說。

“誰?”天佑問。

“送貨的!”

“這回恐怕是仁丹了!”天佑想笑一笑,可是笑不出來。

車上跳下來一個日本人,三個中國人,如狼似虎的,他們闖進鋪子來。雖然只是四個人,可是他們的聲勢倒好象是個機關槍連。

“貨呢,剛才送來的貨呢?”一箇中國人非常著急的問。大夥計急忙到後櫃去拿。拿來,那個中國人劈手奪過去,象公雞掘土似的,極快而有力的數:“一雙,兩雙……”數完了,他臉上的肌肉放鬆了一些,含笑對那個日本人說:“多了十雙!我說毛病在這裡,一定是在這裡!”

日本人打量了天佑掌櫃一番,高傲而冷酷的問:“你的掌櫃?”

天佑點了點頭。

“哈!你的收貨?”

大夥計要說話,因為貨是他收下的。天佑可是往前湊了一步,又向日本人點了點頭。他是掌櫃,他須負責,儘管是夥計辦錯了事。

“你的大大的壞蛋!”

天佑嚥了一大口唾沫,把怒氣,象吃丸藥似的,衝了下去。依舊很規矩的,和緩的,他問:“多收了十雙,是不是?照數退回好了!”

“退回?你的大大的奸商!”冷不防,日本人一個嘴巴打上去。

天佑的眼中冒了金星。這一個嘴巴,把他打得什麼全不知道了。忽然的他變成了一塊不會思索,沒有感覺,不會動作的肉,木在了那裡。他一生沒有打過架,撒過野。他萬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也會捱打。他的誠實,守規矩,愛體面,他以為,就是他的鋼盔鐵甲,永遠不會教汙辱與手掌來到他的身上。現在,他捱了打,他什麼也不是了,而只是那麼立著的一塊肉。

大夥計的臉白了,極勉強的笑著說:“諸位老爺給我二十雙,我收二十雙,怎麼,怎麼……”他把下面的話嚥了回去。“我們給你二十雙?”一箇中國人問。他的威風僅次於那個日本人的。“誰不知道,每一家發十雙!你乘著忙亂之中,多拿了十雙,還怨我們,你真有膽子!”

事實上,的確是他們多給了十雙。大夥計一點不曉得他多收了貨。為這十雙鞋,他們又跑了半座城。他們必須查出這十雙鞋來,否則沒法交差。查到了,他們不能承認自己的疏忽,而必把過錯派在別人身上。

轉了轉眼珠,大夥計想好了主意:“我們多收了貨,受罰好啦!”

這回,他們可是不受賄賂。他們必須把掌櫃帶走。日本人為強迫實行“平價”,和強迫接收他們派給的貨物,要示一示威。他們把天佑掌櫃拖出去。從車裡,他們找出預備好了的一件白布坎肩,前後都寫著極大的紅字——奸商。他們把坎肩扔給天佑,教他自己穿上。這時候,鋪子外邊已圍滿了人。渾身都顫抖著,天佑把坎肩穿上。他好象已經半死,看看面前的人,他似乎認識幾個,又似乎不認識。他似乎已忘了羞恥,氣憤,而只那麼顫抖著任人擺佈。

日本人上了車。三個中國人隨著天佑慢慢的走,車在後面跟著。上了馬路,三個人教給他:“你自己說:我是奸商!我是奸商!我多收了貨物!我不按定價賣東西!我是奸商!說!”天佑一聲沒哼。

三把手槍頂住他的背。“說!”

“我是奸商!”天佑低聲的說。平日,他的語聲就不高,他不會粗著脖子紅著筋的喊叫。

“大點聲!”

“我是奸商!”天佑提高了點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