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她東一把西一把的掃除障礙物,給客人們找座位。然後,她命令身量高的男娃娃去燒柴煮水,教最大的女孩子去洗幾塊白薯,給客人充飢:“唉,來到我們這裡,就受了罪啦!沒得吃,沒得喝!”她的北平話說得地道而嘹亮,比城裡人的言語更純樸悅耳。然後,她命令小一點的,不會操作,而會跑路的孩子們,分頭去找家中的男人——他們有的出去拾糞,有的是在鄰家閒說話兒。最後,她把兩條狗踢出屋門外,使孫七心中太平了一點。
男孩子很快的把柴燃起,屋中立刻裝滿了煙。孫七不住的打噴嚏。煙還未退,茶已煮熱。兩個大黃沙碗,盛著滿滿的淡黃的湯——茶是嫩棗樹葉作的。而後女孩子用衣襟兜著好幾大塊,剛剛洗淨的紅皮子的白薯,不敢直接的遞給客人,而在屋中打轉。
瑞宣沒有閒心去想什麼,可是他的淚不由的來到眼中。這是中國人,中國文化!這整個的屋子裡的東西,大概一共不值幾十塊錢。這些孩子與大人大概隨時可以餓死凍死,或被日本人殺死。可是,他們還有禮貌,還有熱心腸,還肯幫別人的忙,還不垂頭喪氣。他們什麼也沒有,連件乾淨的衣服,與茶葉末子,都沒有,可是他們又彷彿有了一切。他們有自己的生命與幾千年的歷史!他們好象不是活著呢,而是為什麼一種他們所不瞭解的責任與使命掙扎著呢。剝去他們的那些破爛汙濁的衣服,他們會和堯舜一樣聖潔,偉大,堅強!
五十多歲的馬老人先回來了,緊跟著又回來兩個年輕的男人。馬老人一口答應下來,他和兒子們馬上去打坑。
瑞宣把一碗黃湯喝淨。而後拿了一塊生的白薯,他並不想吃,而是為使少婦與孩子們安心。
老人和青年們找到一切開坑的工具,瑞宣,孫七跟著他們又到了墳地上。後邊,男孩子提著大的沙壺,拿著兩個沙碗,小姑娘還兜著白薯,也都跟上來。
瑞宣,剛把開坑的地點指定了,就問馬老人:“常二爺呢?”馬老人楞了會兒,指了指西邊。那裡有一個新的墳頭兒。“死——”瑞宣只說出這麼一個字,他的胸口又有些發癢發辣。
馬老人嘆了口氣。拄著鐵鍬的把子,眼看著常二爺的墳頭,楞了半天。
“怎麼死的?”瑞宣揉著胸口問。
老人一邊鏟著土,一邊回答:“好人哪!好人哪!好人可死得慘!那回,他替我的大小子去買藥,不是——”
“我曉得!”瑞宣願教老人說得簡單一些。
“對呀,你曉得。回家以後,他躺了三天三夜,茶也不思,飯也不想!他的這裡,”老人指了指自己的心窩,“這裡受了傷!我們就勸哪,勸哪,可是解不開他心裡的那個扣兒,他老問我一句話:我有什麼錯兒?日本人會罰我跪?慢慢的,他起來了,可還不大吃東西。我們都勸他找點藥吃,他說他沒有病,一點病沒有。你知道,他的脾氣多麼硬。慢慢的,他又躺下了,便血,便血!我們可是不知道,他不肯告訴我們。一來二去,他——多麼硬朗的人——成了骨頭架子。到他快斷氣的時候,他把我們都叫了去,當著大家,他問他的兒子,大牛兒,你有骨頭沒有?有骨頭沒有?給我報仇!報仇!一直到他死,他的嘴老說,有時候有聲兒,有時候沒聲兒,那兩個字——報仇!”老人直了直腰,又看了常二爺的墳頭一眼。“大牛兒比他的爸爸脾氣更硬,記住報仇兩個字。他一天到晚在墳前嘀咕。我們都害了怕。什麼話呢,他要是真去殺一個日本人,哼,這五里以內的人家全得教日本人燒光。我們掰開揉碎的勸他,差不多要給他跪下了,他不聽;他說他是有骨頭的人。等到收莊稼的時候,日本人派來了人看著我們,連收了多少斤麥稈兒都記下來。然後,他們趕來了大車,把麥子,連麥稈兒,都拉了走。他們告訴我們:拉走以後,再發還我們,不必著急。我們怎能不著急呢?誰信他們的話呢?大牛兒不慌不忙的老問那些人:日本人來不來呢!日本人來不來呢?我們知道,他是等著日本人來到,好動手。人哪,祁大爺,是奇怪的東西!我們明知道,糧食教他們拉走,早晚是餓死,可是我們還怕大牛兒惹禍,倒彷彿大牛兒一老實,我們就可以活了命!”老人慘笑了一下,喝了一大碗棗葉的茶。用手背擦了擦嘴,他接著說:“大牛兒把老婆孩子送到她孃家去,然後打了點酒,把那些搶糧的人請到家中去。我們猜得出:他是不想等日本人了,先收拾幾個幫日本人忙的人,解解氣。他們一直喝到太陽落了山。在剛交頭更的時候,我們看見了火光。火,很快的燒起來,很快的滅下去;燒得一乾二淨,光剩下那兩棵柳樹。氣味很臭,我們知道那幾個人必是燒在了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