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單調的華北荒野,雖然離北平幾步,卻彷彿已到了荒沙大漠。越走,腳下越沉。那些軟的黃土,象要抓住他的鞋底,非用很大的力氣,不能拔出來。他出了汗。
孫七也出了汗。他本想和瑞宣有一搭無一搭的亂說,好使瑞宣心中不專想著喪事。可是,他不敢多說,他須儲存著口中的津液。什麼地方都是乾的,而且遠近都沒有小茶館。他後悔沒有強迫瑞宣僱車或騎驢。
默默無語的,他們往前走。帶著馬尿味兒的細黃土落在他們的鞋上,鑽入襪子中,塞滿了他們的衣褶,鼻孔,與耳朵眼兒,甚至於走進他們的喉中。天更藍了,陽光更明暖了,可是他們覺得是被放進一個極大又極小的,極亮又極迷糊的,土窩窩裡。
好容易,他們看見了土城——那在韃子統轄中國時代的,現在已被人遺忘了的,只剩下幾處小土山的,北平。看見了土城,瑞宣加快了腳步。在土城的那邊,他會看見那最可愛的老人——常二爺。他將含著淚告訴常二爺,他的父親怎樣死去,死得有多麼慘。對別人,他不高興隨便的訴委屈,但是常二爺既不是泛泛的朋友,又不是沒有心肝的人。常二爺是,據他看,與他的父親可以放在同一類中的好人。他應當,必須,告訴常二爺一切,還沒有轉過土城,他的心中已看見了常二爺的住處:門前有一個小小的,長長的,亮亮的,場院;左邊有兩棵柳樹,樹下有一盤石磨;短短的籬笆只有一人來高,所以從遠處就可以看到屋頂上曬著的金黃色的玉米和幾串紅豔辣椒。他也想象到常二爺屋中的樣子,不單是樣子,而且聞到那無所不在的柴煙味道,不十分好聞,可是令人感到溫暖。在那屋中,最溫暖的當然是常二爺的語聲與笑聲。
“快到了!一轉過土城就是!”他告訴孫七。
轉過了土城,他揉了揉眼。嗯?只有那兩棵柳樹還在,其餘的全不見了!他不能信任了他的眼睛,忘了疲乏,他開始往前跑。離柳樹還有幾丈遠,他立定,看明白了:那裡只有一堆灰燼,連磨盤也不見了。
他楞著,象釘在了那裡。
“怎麼啦?怎麼啦?”孫七莫名其妙的問。
瑞宣回答不出來。又楞了好久,他回頭看了看墳地,然後慢慢的走過去。自從日本人佔據了北平,他就沒上過墳。雖然如此,他可是很放心,他知道常二爺會永遠把墳頭拍得圓圓的,不會因沒人來燒紙而偷懶。今天,那幾個墳頭既不象往日那麼高,也不那麼整齊。衰草在墳頭上爬爬著,土落下來許多。他呆呆的看著那幾個不體面的,東缺一塊西缺一塊的,可能的會漸漸被風雨消滅了的,土堆堆兒。看了半天,他坐在了那幹松的土地上。
“怎麼回事?”孫七也坐了下去。
瑞宣手裡不知不覺的揉著一點黃土,簡單的告訴明白了孫七。
“糟啦!”孫七著了急。“沒有常二爺給打坑,咱們找誰去呢?”
沉默了好大半天,瑞宣立了起來,再看常家的兩棵柳樹。離柳樹還有好幾箭遠的地方,他看見馬家的房子,也很小,但是樹木較多,而且有一棵是松樹。他記得常二爺那次進城,在城門口罰跪,就是為給馬家大少爺去買六神丸。“試試馬家吧!”他向松樹旁邊,指了指。
走到柳樹旁邊,孫七拾了一條柳棍兒,“鄉下的狗可厲害!拿著點東西吧!”
說著,他們已聽見犬吠——鄉間地廣人稀,狗們是看見遠處一個影子都要叫半天的。瑞宣彷彿沒理會,仍然慢慢的往前走。兩條皮毛模樣都不體面,而自以為很勇敢,偉大的,黃不黃,灰不灰的狗迎上前來。瑞宣還不慌不忙的走,對著狗走。狗們讓過去瑞宣,直撲了孫七來,因為他手中有柳棍。
孫七施展出他的武藝,把棍子耍得十分伶俐,可是不單沒打退了狗,而且把自己的膝磕碰得生疼。他喊叫起來:“啾!打!看狗啊!有人沒有?看狗!”
由馬家跑出一群小娃娃來,有男有女,都一樣的骯髒,小衣服上的汙垢被日光照得發亮,倒好象穿著鐵甲似的。
小孩子嚷了一陣,把一位年輕的婦人嚷出來——大概是馬大少爺的太太。她的一聲尖銳而細長的呼叱,把狗們的狂吠阻止住。狗們躲開了一些,伏在地上,看著孫七的腿腕,低聲的嗚——嗚——嗚的示威。
瑞宣跟少婦說了幾句話,她已把事聽明白。她曉得祁家,因為常常聽常二爺說起。她一定請客人到屋裡坐,她有辦法,打坑不成問題。她在前面引路,瑞宣,孫七,孩子,和兩條狗,全在後面跟著。屋裡很黑,很髒,很亂,很臭,但是少婦的誠懇與客氣,把這些缺點全都補救過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