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哭。約摸著她手中沒了錢,他才把兩三塊錢放在親家的床上,高聲的彷彿對全世界廣播似的告訴姑娘:“錢放在床上啦!”
當他進來或出去的時候,他必在大門外稍立一會兒,表示他不怕遇見冠家的人。假若遇不見他們,他也要高聲的咳嗽一兩聲,示一示威。不久,全衚衕裡的小兒都學會了他的假嗽,而常常的在冠先生的身後演習。
冠先生並不因此而不敢出門。他自有打算,沉得住氣。“小兔崽子們!”他暗中咒罵:“等著你們冠爺爺的,我一旦得了手,要不象抹臭蟲似的把你們都抹死才怪!”他的奔走,在這些日子,比以前更加活躍了許多。最近,因為勤於奔走的緣故,他已摸清了一點政局的來龍去脈。由一位比他高明著許多倍的小政客口中,他聽到:在最初,日本軍閥願意把華北的一切權利都拿在自己的手中,所以他們保留著那個已經破碎不全的華北政務委員會。同時,為維持北平一城的治安,他們從棺材裡扒出來幾個老漢奸組織起維持會。其實維持會只是個不甚體面的古董鋪,並沒有任何實權。那真正替敵人打掃街道與維持秩序的,卻是市政府。在市政府中,天津幫佔了最大的勢力。現在,山東,河北,河南,山西,敵軍都有迅速的進展:敵軍既不能用刺刀隨在每個中國人的背後,就勢必由日本政客與中國漢奸合組起來個代替“政務委員會”的什麼東西,好掛起五色旗來統治整個的華北,好教漢奸們替“皇軍”使用軍用票,搜刮物資,和發號施令。這個機構很難產出,因為日本軍人根本討厭政治,根本不願意教類似政治的東西拘束住他們的肆意燒殺。他們在找到完全聽他們的話的,同時又能敷衍中國百姓的,漢奸以前,決不肯輕意擺出個政府來。在天津,在敵人佔據了各學校之後,他們本無意燒掉各圖書館的書籍,不是愛惜它們,而是以為書籍也多少可以換取幾個錢的。可是,及至他們的駐津領事勸告他們,把書籍都運回國去。他們馬上給圖書館們舉行了火葬。他們討厭外交官的多口。他們願象以總督統管朝鮮那樣,來統治華北和一切攻陷的地方,把文官的勢力削減到零度。可是,軍隊的活動,不能只仗著幾個命令;軍隊需要糧草,服裝,運輸工具,和怎樣以最少計程車兵取得最大的勝利。這,使討厭文官與政治的軍閥沒法不想到組織政府,沒法不借重於政客與漢奸。軍閥的煩惱永遠是“馬上得之,不能馬上治之”。
在日軍進入北平的時候,最先出現於北平人眼前的新組織是新民會,一個從炮火煙霧中鑽出來的宣傳機關。冠曉荷聽見說有這麼個機關,而沒有十分注意它,他不大看得起宣傳工作。他心目中的“差事”是稅局,鹽務;他心中的頭銜是縣長,科長,處長……他覺得一個“會”,既無稅局與鹽務署的收入,又無縣長,處長的頭銜,一定就沒有什油水與前途。現在,他才明白過來:這個“會”是大有前途的,因為他是緊跟著軍隊的,替軍隊宣揚“德威”的親近的侍從。有它,日本軍隊才能在屠殺之後把血跡埋掩起來;有它,日本軍隊才能欺哄自己:他們對被征服的民眾的確有了“和平的”辦法。它不跟軍閥爭什麼,而是老老實實的在軍人身後唱著“太平歌詞”。軍人以炮火打癱了一座城,新民會趕緊過來輕輕的給上一點止痛的藥。
那位小政客告訴冠曉荷:“要謀大官,你非直接向日本軍官手裡去找不可。維持會不會有很長的壽命。到市政府找事呢,你須走天津幫的路線。新民會較比容易進去,因為它是天字第一號的順民,不和日本軍人要什麼——除了一碗飯與幾個錢——而緊跟著日本兵的槍口去招撫更多的順民,所以日本軍人願意多收容些這樣的人。只要你有一技之長,會辦報,會演戲,會唱歌,會畫圖,或者甚至於會說相聲,都可以作為進身的資格。此外,還有個萬不可忽視的力量——請注意地方上的‘老頭子’!老頭子們是由社會秩序的不良與法律保障的不足中造成他們的勢力。他們不懂政治,而只求實際的為自己與黨徒們謀安全。他們也許知道仇視敵人,但是敵人若能給他們一點面子,他們就會因自己的安全而和敵人不即不離的合作。他們未必出來作官,可是願意作敵人用人選士的顧問。這是個最穩固最長久的力量!”
這一點分析與報告,使冠曉荷聞所未聞。雖然在官場與社會中混了二三十年,他可是始終沒留過心去觀察和分析他的環境。他是個很體面的蒼蠅,哪裡有糞,他便與其他的蠅子擠在一處去湊熱鬧;在找不到糞的時候,他會用腿兒玩弄自己的翅膀,或用頭輕輕的撞窗戶紙玩,好象表示自己是普天下第一號的蒼蠅。他永遠不用他的心,而只憑喝酒打牌等等的技巧去湊熱鬧。從湊熱鬧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