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穿著整潔而大方,一站在那裡,就把大家震住了。然後,他緩緩地朗聲說道:“什麼是詩?詩的本質就是發現;詩人要永遠像嬰兒一樣,睜大了好奇的眼睛,去看周圍的世界,去發現世界的新的美。”頓時,全場肅然,大家都陷入了沉思。先生又旁徵博引,任意發揮,足足講了兩個小時,還意猶未盡,學生們也聽得如痴如醉,全然忘記了時間。但我扶著先生回到家裡,先生就病倒了。先生是拼著生命的全力上完這最後一課的,這真是“天鵝的絕唱”。(鼓掌)
我們現在再來仔細體會林庚先生的這段話:這是他一生做人、治學、寫詩經驗的凝結,是道出了文學藝術,學術研究,科學,教育,學習,以至人生的秘密與真諦的。這裡的關鍵詞是“好奇”和“發現”:首先要保持嬰兒那樣第一次看世界的好奇心,用初次的眼光和心態,去觀察,傾聽,閱讀,思考,去上你已經上了無數次的課,去寫已經成為你的職業任務的文章,你就會不斷產生髮現的渴望與衝動,而且你果真會不斷有新的發現,新的創造。這樣,你就會有古人說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感覺,也就是每日每時每刻都在進入生命的新生狀態。長期保持下去,也就有了一顆“赤子之心”。你們看,我們前面說到的老人,無論是曾昭掄,還是劉文典,蒙文通,以及所有的“民國那些人”,哪一個不是終生都完整地保持著生命的“赤子”狀態?我曾經說過:北大“大”在哪裡?就“大”在有一批大學者。大學者“大”在哪裡?就“大”在他們始終葆有赤子般的純真,無邪,對世界、社會、學術永遠有好奇心與新鮮感,因而具有無窮無盡的創造力。這就是別人評價沈從文說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長時間的鼓掌)
這是能夠給我們以啟示的:那一代人,無論做學問,講課,做事情,都是把自己的生命投入進去的,學問、工作,都不是外在於他的,而是和自我生命融為一體。這樣,他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會使他自身的生命不斷獲得新生和昇華,從中體會、體驗到自我生命的意義、價值和歡樂。本書就記述了這樣一個很有名的故事:金嶽霖教授在西南聯大講邏輯學,有學生(我記得這是後來成為巴金夫人的蕭珊)覺得這門學問很枯燥,就問先生:“你為什麼要搞邏輯?”金教授答:“好玩。”(笑)大語言學家趙元任也是對他的女兒說,自己研究語言學是為了“好玩兒”。誠如作者所說,“在今人看來,淡淡一句‘好玩兒’背後藏著頗多深意。世界上許多大學者研究某種現象或理論時,他們自己常常是為了好玩。‘好玩者,不是功利主義,不是沽名釣譽,更不是譁眾取寵,不是一本萬利’”。還可以補充一句:不是職業式的技術操作,不是僅僅為了謀生,而是為了自我生命的歡樂與自由。
當然,這絕不是要否定謀生的意義,如魯迅所說,“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人對物質利益、金錢的追求都是人應有的權利,所謂“安貧樂道”,如魯迅所說,那是一種統治術,鼓吹者自己是不準備實行的。對這樣的說教者,年輕人應該保持必要的警惕。但在生存、溫飽基本解決,即達到衣食無虞以後,人在精神與物質上應有什麼追求,就是一個大問題。我們所討論的這些學者、教授,他們顯然更注重精神對人的生命的意義,他們追求的是“簡單的物質生活與豐裕的精神生活”。他們不追求外在於自我生命的東西,因此,就能如孔夫子所說,“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那都是身外之物,是應該而且可以淡然看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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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理群:承擔,獨立,自由,創造(7)
本書特地提到了費孝通先生對他的老師潘光旦的評價:“我們這一代很看重別人怎麼看待自己,潘先生比我們深一層,就是把心思用在自己怎麼看待自己。”——這話頗值得琢磨:“看重別人怎麼看自己”,在意的是身外的評價,地位,那其實都是虛名;而“心思用在自己怎麼看待自己”,在意的是自己對不對得住自己,是自我生命能不能不斷創造與更新,從而獲得真價值,真意義。我們一再說,對自我生命要有承擔,講的就是這個意思。而我們的問題,也恰恰在這裡:許多人好像很看重自己,其實看重的都是一時之名利,對自己生命的真正意義、價值,反而是不關心,不負責任的,因而也就無法享受到“民國那一代”人所特有的生命的真正歡樂。“自己對不起自己”:這才是真正的大問題。
“捨我其誰”:對學術的承擔
關於學術的承擔,前面在講曾昭掄先生時,已有論及;這裡再作一點發揮。
又是劉文典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