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是歷史研究者,他和他的研究物件的關係:不僅是“研究者”與“被研究者”的關係,更是“後死者”與“先行者”的關係。因此,先行者對後死者有“託付”,後死者對先行者有“責任”和“承擔”,後死者不僅要研究、傳播先行者的思想、功業,還負有“接著往下講,往下做”的歷史使命。在這裡,我可以向諸位坦白我的一個追求:我研究魯迅,不僅要“講魯迅”,而且要“接著魯迅往下講,往下做”(鼓掌)。這就是一種歷史的承擔意識;在我看來,這才是一個歷史學者,一個知識分子,他所從事的歷史研究的真正意義和價值所在。
知識分子,學者,對社會、國家、民族、人類的承擔,我覺得在兩個時刻,特別顯得重要。一個是民族危難的時刻。本書寫到曾任輔仁大學校長、北京師範大學校長和故宮博物院圖書館館長的史學大師陳垣老先生,在北平淪陷時期就這樣對啟功先生說:“一個民族的消亡,從民族文化開始。我們要做的是,在這個關鍵時刻,保住我們的民族文化,把這個繼承下去。”另一位復旦大學的老校長馬相伯在抗戰時期逝世,弟子于右任的輓聯中讚譽他“生死護中華”,說的就是他在民族危亡中對民族文化的承擔。
在社會道德失範的時候,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民族危難的時刻,所以我們的國歌:“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是時刻有著警醒的意義和作用的。危難中顯本色,越是社會道德失範,知識分子就越應該承擔“精神堅守”的歷史責任,大學,也包括北京大學,就越應該發揮“轉移社會一時之風氣”的“精神堡壘,聖地”的作用。但現實卻恰恰相反,許多令人痛心的醜聞都發生在大學校園裡。因此,那些有節操,甚至有潔癖的老一代學者,就特別令人懷想。在林庚先生九五華誕時,我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就叫《那裡有一方心靈的淨土》。我這樣寫道:“無論如何,老人們仍然和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這個事實確實能夠給人以溫暖”,“因為這個越來越險惡,越來越令人難以把握的世界,太缺少他這樣的人了——這樣的好人,這樣的可愛的人,這樣的有信仰的,真誠的,單純的人了”,因為“經不起各種磨難,我們心中的‘上帝’已經死了,我們不再有信仰,也不再真誠和單純,我們的心早就被油膩和灰塵矇蔽了”。這就是北大校園裡的林庚和他那一代人的意義:“幸而還有他,不然,我們就太可憐,太可悲了。當我陷入浮躁,陷入沮喪,頹廢,絕望時,想起燕南園那間小屋裡那盞燈,我的心就平靜起來,有了溫馨與安寧,有了奮進的力量。是的,那裡有一方心靈的淨土。”(全場動容)
“把心思用在自己怎麼看待自己”:對自我生命的承擔
這本書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作者所描述的三位教授的三堂課,我想稱之為“最迷人的課”。
第一堂課,是西南聯大的劉文典教授開設的《文選》課。劉老先生講課不拘常規,常常乘興隨意,別開生面。有一天,他講了半小時課,就突然宣佈要提前下課,改在下星期三晚七點半繼續上課。原來那天是陰曆五月十五,他要在月光下講《月賦》。——同學們不妨想象一下:校園草地上,學生們圍成一圈,他老人家端坐其間,當著一輪浩月,大講其《月賦》,儼如《世說新語》裡的魏晉人物:這將是怎樣的一番情景!
第二堂絕妙的課是四川大學教授蒙文通的考試課:不是先生出題考學生,而是學生出題問先生,往往考生的題目一出口,先生就能知道學生的學識程度。如學生的題目出得好,蒙先生總是大笑不已,然後點燃葉子菸猛吸一口,開始詳加評論。(笑)考場不在教室,而在川大旁邊望江樓公園竹叢中的茶鋪裡,學生按指定分組去品茗應試,由蒙先生招待吃茶。(大笑)
錢理群:承擔,獨立,自由,創造(6)
這樣的課,絕就絕在它的不拘一格,它的隨心所欲,顯示的是教師的真性情,一種自由不拘的生命存在方式,生命形態。因此,它給予學生的,就不只是知識,更是生命的浸染、薰陶。在這樣的課堂裡,充滿了活的生命氣息,老師與學生之間,學生與學生之間,生命相互交流,溝通,撞擊,最後達到了彼此生命的融合與昇華。這樣的生命化的教育的背後,是一種生命承擔意識。(全場活躍)
而將這樣的意識提升到理論高度的,是我親自聆聽的林庚先生的“最後一課”。當時我剛留校當助教,系主任嚴家炎老師要我協助組織退休的老教授給全系同學開講座。林先生欣然同意,並作了認真的準備,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反覆琢磨,講課的題目都換了好幾次。最後那天上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