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前,操起了毛筆。
板橋飛筆寫下“難得糊塗”四個大字。
想想又寫道:“聰明難,糊塗尤難,由聰明轉入糊塗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後來福報也。”
板橋寫著,乾隆緊挨著他的身邊站著,此時他們之間的君臣關係已在藝術的包容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板橋的橫卷《難得糊塗》在章法上純以繪畫布局構思,主體以四大字居首,下面題上一段議論小跋,打散通常的行、間佈局,歪倒欹斜,參差錯落,似乎讓人體味到一種漫不經心、隨而便之、草草急就章的意味,最後名款貫通上下,收住陣角。
“好!”乾隆大叫道,“寫的好!真真如同一幅寫意山水,於大片白色分割中,使人悟到的是繪畫的真趣。書的情致,畫的意趣,和諧統一!”
板橋這才再次跪地:“皇上,罪臣可以走了麼?”
乾隆說不出一種什麼情感,不捨?惜才?嗔怪?總之,乾隆沉默了片刻喃喃說道:“你去吧,好好作畫,朕,還會再去揚州的……”
“多謝皇上寬宥之恩,臣告辭了。”板橋說完離殿而去。
乾隆帶著一種難言的惆悵望著板橋瘦弱的身影隱沒在大殿之外。他感到從沒有過的一種失落,似乎憋了一股氣,突然說道:“傳蔣南沙!”
精明的安寧讀懂了乾隆的氣蘊,暢快地唱諾道:“傳蔣南沙!——”
蔣南沙美美地進得殿來,他還以為皇上要他個什麼額外的賞賜呢。
“臣蔣南沙叩見皇上!”
乾隆俯視著爬在地上的蔣南沙,也不叫他起來。
“蔣南沙!”
“臣在。”
對皇上的直呼其名,蔣南沙尚未反應過來是什麼滋味,乾隆就說了:“你在朝數十載,盡心盡職,勞苦功高,朕念你年事已高,恩准你回鄉安養天年。”
安養天年?話說的好聽是榮歸故里,說透了這不就是給貶為庶民了嗎!一股刺骨的冷氣從蔣南沙的後脊樑直穿他的後腦勺,他情不自禁地渾身顫抖了起來,口中打著哆索說:
“謝皇上龍恩。”
“好了,你去吧。”
“微……微臣……去和太后告……個別……”
“不必了。”
天下沒有比這更冷的口氣了。
乾隆恩准辭官,對板橋來說是喜是憂是夢醒是失落,似乎什麼都有,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李禪、李方膺相繼接到了罷官的御旨,他倆沒二話,打起行裝和黃慎、金農、汪士慎哥幾個回揚州去了。他孑然一身回到濰縣接家眷。
五妹見到久別的板橋,大大的眼睛裡驚喜之中夾雜著難以掩飾的悲傷。她受驚了,板橋輕輕摟住了她,她找到大樹一樣把他抱得緊緊,緊緊的。
“我好怕……”五妹遊絲一般地說。
板橋疼愛地撫著她垂在額前的發縷,調侃地逗笑道:“早跟你說過,跟了我,你會擔驚受怕的,嚐到滋味了吧?”
五妹嬌嗔地說:“我也說過,我什麼也不怕,先生也不會忘了吧。我是怕……”說著她的臉頰上飛上一層紅暈,貼近他的耳畔輕聲說:“先生喜歡蘭花花,還是喜歡青竹竿?”
“兩樣都喜歡。怎麼問這個?”
“現在我只要你喜歡一樣。”
板橋似有所悟,眼睛大睜著盯著五妹:“……我的小阿妹,你?……”
五妹睜大著一雙秀眼,微微點了點頭,把板橋的手拉進自己的衣襟裡,貼在肚皮上。板橋感覺到了她微微隆起的下腹,惶惶恐恐地瞪大眼睛竟不知說什麼了。
五妹的頭貼在了板橋寬大的胸脯上,夢囈一般說道:“有了他,水災就來了,我沒敢跟你說,怕分你的神……”
好一個善解人意、知情達禮的女人啊。“有你,我什麼都有了。”板橋說著小心地緊緊摟住她,久久,久久。五妹徜徉在將為人母的喜悅中。
板橋老來得子,喜中大喜,別的可以沒有,這份天倫不能沒有。到揚州千里迢迢,路途勞頓,出了意外不行,於是等到五妹的分娩,一直到次年的農曆三月小兒滿月,板橋才攜妻兒返歸故里。
這年陽春三月間,揚州破天荒地下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桃花雪,梅朵大的雪片紛紛揚揚悠悠盪盪,一夜之間將整個揚州城覆蓋得嚴嚴實實。本來春和日麗的天空,隨著雪朵兒連成的帷幕,漸次變得陰暗了起來;只有陡然沉寂下來的大地在一片冰臺的折射下,耀出令人眼花的慘白色的回光。
板橋帶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