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五燈》卷17《惟信》
惟信禪師提出見山三階段的命題,形象凝練,內涵豐厚,味之不盡,挹之無竭,故而蜚聲禪林,廣為傳誦,禪宗向來將它作為衡量悟境深淺的標尺,認為同樣是見山見水,卻有悟和未悟的霄壤之別:
知有底人,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僧是僧,見俗是俗。不知有底人,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僧是僧,見俗是俗。二人見處一般,作麼生辨知有不知有? 《續古》卷1《死心新》
能否分辨出其中的深淺迷悟,直接關係到禪悟的存亡。近年來有關禪宗文化、詩歌美學的論著,也經常徵引這段話,滔滔不絕,競相闡說,使它幾乎成了談詩論藝者的口頭禪,真可謂立言競誦青原語,著述爭論三階段。這本是一個非常可喜的現象,然而,當筆者對這些高論細細檢視一番後,不禁疑竇叢生。對惟信禪語,侃侃而談者如過江之鯽,得其三昧者則似鳳毛麟角。由於缺乏禪意體證,今人對它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偏離了本意,非獨霧裡看花,幾成隔靴搔癢!是以論說益熾,歧義愈繁,遂使其本來面目,陷溺於滔滔不絕的言江論海,籠罩在煙雨??的雲山霧障。為使古德禪心,煥顯於世,使談禪論藝者,知其旨歸,本章從禪宗審美感悟角度探討見山三階段的禪悟生髮機制、禪本義,揭示其與佛教經典的融通性,並以此為參照系,探討禪宗的詩學話語體系。
一、對見山三階段的理解與誤解
見山三階段表達了禪宗獨特的審美感悟。對禪悟三階段的揭示,以阿部正雄最近原意。他將此三階段理解為未悟、初悟、徹悟三個階段的見解,分別是“習禪之前的見解”、“習禪若干年有所契會時”的見解和“開悟時”的見解。阿部指出,在第一階段,惟信把山水判然區分,既有山不是水、水不是山的區別性,又有山是山,水是水的肯定性;在第二階段,既沒有區別性又沒有肯定性,只有否定性;在第三階段中,又有了區別性與肯定性。在第一階段中,“存在著主觀與客觀的二元性。在把山、水及一切構成我們世界的其他事物區別開來時,我們也就把我們自己與他物區別開來了。……此中,‘我’是這一區分的基礎,‘我’ 把自己置於萬物的中心地位。”但這個“我”僅是“自我”,而非“真我”。 “真我”不可得,於是產生了從“自我”到“無我”的飛躍,遂邁入第二階段。在第二階段中,“不存在任何分別、任何客體化作用、任何肯定性和任何主客體的二元對立”,“萬物皆空”。由於它“只是對分別之否定的‘無分別’,依然陷入一種差別中,因為它與‘分別’對立並反對分別。……否定性的觀念也必須被否定。空必須空掉自身,這樣,我們就到達了第三階段”。“當我們達到第三階段時,就有一種全新的分別形式。這是一種透過否定‘無分別’而被認識到的 ‘分別’。在此我們可以說:‘山只是山,水只是水。’山水在其總體性和個體性上揭示了自身,而不再是從我們主觀性立場上看到的客體”。人們認識到不可得本身就是真我,這就是第三階段。“父母未生你前的本來面目”和“無位真人”,無非就是這個不可得的“真我”。阿部正雄《禪與西方思想》第9~20頁,王雷泉、張汝倫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版。
這一體證,基本上是趨近原意的。然而,很多談禪論藝者,對此視而不見,卻屢屢徵引一篇有關中西詩歌山水美感意識的演變以下簡稱《演變》的觀點,而《演變》所論,實則遠不及阿部之精當。《演變》在談到對這三句話的理解時說,第一階段可比作用稚心、素樸之心未進入認識論的哲學思維之前的無智的心去感應山水,稚心素心不涉語。第二階段,由無智的素心進入認識的哲學思維去感應山水,這個活動就逐漸離開新鮮直抒的山水,而移入概念世界,去尋求意義和聯絡。第三個階段是對自然現象“即物即真”的感悟,對山水自然自主的原始存在作無條件的認可。這個信念同時要我們摒棄語言和心智活動而歸回本樣的物象。
這是立足於道家語言觀背景來借用此語,系六經注我,其所論若以禪的觀點來看,則未免有偏頗之處。首先,在第一階段中,惟信“未參禪時”之心,固應當包含論者所說的“稚心、素樸之心”,猶《莊子?應帝王》的混沌,同時也應當包括阿部所說的受薰染的無明心。稚心所見山水,是素稚之山水;以無明心認識山水,立足於“自我”的中心,所見山水是“自我”所見的山水,而不復是 “新鮮直抒”的山水。因此,《演變》與阿部的看法各得一隅。以稚心、素樸之心見山是山是第一階段第一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