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對於人生意義的探索,更多地表現在她的一些小說裡。
五四運動的浪潮把冰心從她那個小家庭裡,捲了出來,捲入了外面這個更廣闊的,但也是十分龐雜的社會。這個大的、錯綜複雜的、充滿了矛盾和問題的社會,與那個她所熟悉、所眷戀、所依傍的親切溫暖的小家庭,完全不同。在生她、養她、愛她的那個小家庭裡,人和人之間,總是充滿了愛護、關懷、信任,父母之愛,手足之情,使這個家庭總是洋溢著歡樂、溫暖、和諧的氣氛。但是,當她從這種氣氛的包圍之中走了出來,踏進了外面那個廣闊的,但卻是龐雜的社會之後,心地善良的冰心,面對著種種尖銳的矛盾、衝突和不協調,使她常常感到困惑不解,有時甚至憂鬱煩悶。她在這兩個環境、兩種境遇中徘徊,她愛這個小家,也愛那個大社會。但是小家回報給她的,是同樣深沉的愛;而社會回報給她的,卻是排解不開的矛盾與問題。
她雖然用上面提到過的那些問題小說,反映了社會上存在著的種種問題和痼疾。但是,她一方面把諸如此類的問題擺入了作品,另一方面,她自己的心裡,卻又產生出了更大的矛盾,那就是:客觀的社會現實,與她心中嚮往的理想生活之間,存在著太大的距離。——她的家庭裡充滿了溫暖,而社會上卻到處都有嚴寒和辛酸。泰戈爾、《聖經》故事,還有她所享有的母愛、父愛、手足之情,等等,都告訴她:世界是愛的;但是,社會上卻又充斥著憎惡,甚至殺戮。那麼,世界究竟是愛的,還是憎的?人生究竟是歡樂的,還是煩悶的?
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這位溫柔嫻雅的青年女作家,常常靜靜地思索這樣的問題。當她還是一個小姑娘的時候,她就有靜坐沉思的習慣,現在,當她傾心思索,想要尋找改造社會痼疾的藥方的時候,她的最好的同伴,仍是一根細細的筆桿。她常常徘徊於互相矛盾的思緒之中,自己也找尋不到明確的答案。因此,她作品中的人物,內心也就充滿了矛盾。
她在1920年寫的那篇小說《一個憂鬱的青年》裡,透過作品中的人物彬君之口,提出了她對社會、對人生的種種疑問:“從前我們可以說都是小孩子,無論何事,從幼稚的眼光看去,都不成問題,也都沒有問題。從去年以來,我的思想大大的變動了!也可以說是忽然覺悟了。眼前的事事物物,都有了問題,滿了問題。……現在是要明白人生的意義,要創造我的人生觀,要解決一切的問題。”“世界上一切的問題,都是相連的。要解決個人的問題,連帶著要研究家庭的各問題,社會的各問題。要解決眼前的問題,連帶著要考察過去的事實,要想象將來的狀況。——這千千萬萬,紛如亂絲的念頭,環繞著前前後後,如何能不煩躁?”
也正如她在組詩《繁星·一三二》裡所寫的那樣:
我的心啊!
你昨天告訴我,
世界是歡樂的;
今天又告訴我,
世界是失望的;
又是什麼?
教我如何相信你!
做為一個心地善良的青年女性,她願意這個世界上總是充滿了歡樂;但是做為一個頭腦清醒的知識分子,她又看到了許多令自己失望的事情。這種失望的情緒,是當時那些有理想、肯思考的一代女性青年知識分子共同具有的心緒。在與冰心同時代的女作家的作品裡,我們經常看到這種思緒的流露,不過因為她們的處境,尤其是性格的差異,而表現形式不同罷了。比如在“五四”時期登上文壇的另一位女作家廬隱的作品裡,失望往往是用血淚般的控訴和熱烈的呼喊傾瀉出來的;而性情溫柔恬靜的冰心,則在這一時期的作品裡,用溫婉憂鬱的語言,溫文爾雅的態度,輕輕地,含蓄地,吐露出了她的失望和不解。正如她在《繁星·八七》中所唱的那樣:
知識的海中,
神秘的礁石上,
處處閃爍著懷疑的燈光呢。
感謝你指示我,
生命的舟難行的路!
1921年年初,“五四”文學革命運動之後,最活躍的,也是規模最大的文學團體之一——文學研究會成立了。許地山和瞿世英,都是文學研究會的發起人,他們介紹冰心參加了文學研究會。
做為一名嚴肅的作家,冰心願意用自己的作品,來反映她所熟悉的現實生活,表達她這一代青年知識分子的思想、感情、感受和感慨。而做為一名端莊的女性,她卻不願意走出家門和校門,到社會上去活動,去交際。這種嫻雅的作風,這位女作家保持了一生,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