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貌,老舍同志的面貌,我愛人蕭珊的面貌我的眼睛潤溼了。我坐到靠牆的小書桌前寫我四天後在京都“文化講演會”上的講話稿《我和文學》。
這一夜我只寫成講話稿的大半。第二天上午我們遊覽了風景如畫的宮島,在舊日的市街上悠閒地散步,用食物喂鹿,鹿像熟人一樣親切地撲到我的身上來。路旁櫻花開得十分絢麗,我在東京只看到初放的花朵。天氣好,空氣格外清新,淺藍色的天空,深藍色的瀨戶內海在短短的一個上午我們無法欣賞有名的宮島八景,但是海中屹立的紅色大華表和八百年前的古建築物好像浮在海上似的,華麗而優雅的嚴島神社長留在我的記憶裡。
然後我們坐船回去,到東洋工業的招待所休息,下午我們參觀了這個產量居世界第十位的汽車工廠,我們看了兩個車間。我對汽車工業一無所知,但是工廠十分整潔,車間勞動緊張而有秩序,在這裡親眼看到了廣島人出色的勞動成果。出了工廠,車子馳過繁華、清潔的街道,一座一座的高架橋從我們的頭上過去,茂盛的樹木,整齊的樓房,身體健壯的行人這一切和蘑菇雲、和火海、和黑雨怎麼能連在一起呢?我疑心自己在做夢。
晚上八點我辭別了主人回到十二樓的房間。在廣島的訪問已經結束,明天一早我們就要乘“新幹線”去京都了。我又在窗前的靠背椅上坐下來,開始了我的思想上的旅行。就這樣離開廣島,我不能沒有留戀,說實話,我愛上了這個美麗的“水城”。就只有短短的一天半的時間,我沒有訪問倖存者的家庭和受害者的家屬,也不曾到原子彈醫院去慰問病人,我感到遺憾。但是我找到了我尋求的東西,在宴會上我對新認識的廣島朋友說:“我看見了廣島人在廢墟上建設起來的繁榮、美麗的現代化城市,我看見了和平力量和建設力量的巨大勝利。”我帶著無限的同情來廣島,我將懷著極大的尊敬同它告別,一切夢魘似的流言都消失了,我又一次認識到無比堅強的人民力量。我不是白白地來一趟,我對未來的信念在這裡得到了充實和加強。
城市怎麼這樣靜,夜怎麼這樣靜!我的思想就像高速公路上的汽車那樣飛奔,忽然停了下來,好像給前面的車輛堵住了一樣,我幾乎要叫出聲來:“敬愛的廣島人,我感謝你們,我永遠懷念你們。”坐在靜靜的窗前,我仍然感覺到那股任何原子武器、核武器所摧毀不了的人民力量。它在動,它在向前。
於是我想起昨夜留下來的未完的講話稿,已經夜深了,可是有什麼力量在推動我,也許就是我常說的那種火在燒我自己吧,我移坐到小書桌前,一口氣寫完了它。一共不到三千字,我又立下了一個心願:給自己的十年苦難做一個總結。公園裡兩隻大手捧著的火炬在我的眼前時隱時現,我不會忘記這不滅的火。為了使十年的大悲劇不會再發生,也需要全國人民堅決的努力,讓我們也燃起我們的燈,要子孫後代永記住這個慘痛的教訓。
六月五日
灌輸和宣傳(探索之五)(1)
我聽到一些關於某一本書、或者某一首詩、或者某一篇文章的不同意見,也聽到什麼人傳達的某一位權威人士的談話,還聽到某些人私下的嘰嘰喳喳,一會兒說這本書讀後叫人精神不振,一會兒批評那篇小說替反面人物開脫,或者說這部作品格調不高,或者說那篇小說調子低沉。還有人制造輿論,說要批判某某作品,使作者經常感到威脅。
我動身去日本前在北京先後見到兩位有理想、有才華的比較年輕的作家,我勸她們不要緊張,我說自從一九二九年我發表《滅亡》以來,受到的責罵實在不少,可是我並沒有給誰罵死。
任何一部文學作品,只要不是朝生暮死的東西,總會讓一些人喜歡、讓另一些人討厭。人的愛好也有各種各樣。但好的作品經受得住時間的考驗。
一部作品有不少的讀者,每一個讀者有自己的看法。你一個人不能代替大多數的讀者,也不能代表大多數的讀者,除非你說服了他們,讓他們全相信你,聽你指揮。即使做到這樣,你也不能保證,他們的思路同你的思路完全一樣,也就是說他們的思想和你的思想一直在同樣的軌道上進行。要把自己的思想強加給別人實在困難,結果不是給扔在垃圾箱裡,就是完全走了樣。“文革”初期我很想把我的思想灌輸到我兒子的腦子裡,這些思想是批判會上別人批鬥的成果,我給說服了,我開始宣傳它們,可是,被我兒子一頂,我自己也講不清楚了,當時我的愛人還在旁邊批評兒子,說“對父親應當有禮貌”。今天回想起來我過去好像受了催眠術一樣,這說明我並未真被“說服”。根據我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