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受歡迎時,歐洲人簡直氣得冷笑不已。日本人崇拜咖啡是可以的,喜愛咖啡也是可以的,可他們把它拿來加上自己的花樣,把它真正變成了自己的東西,就讓歐洲人有點受不了。幾百年前的那兩個荷蘭神父大概沒想到那時恭敬而戒備的日本人,會做出這樣的事。
在異人館附近的異人咖啡館,窗外就對著長崎港,能看到藍色的水上停滿了白色的大船,還有桅杆上的旗。從全世界各地來的各種旗幟在小小的海灣上飄著,陌生而帶著幻想,像是你面前的一個個未知的世界。這對於在古老不變的地方,默默守著浪漫心思的東方人來說,真的是致命的誘惑。
從窗外望過去,還可以看到一點點山坡,那裡的開闊地上種了荷蘭的大鬱金香。鮮花的後面是一尊蝴蝶夫人的雕像,那就是蝴蝶夫人當年等待她金髮情人歸來的地方,在那裡能看到從海里緩緩進港的所有船隻,還能看到整片太平洋藍色的深水。在義大利歌劇裡,她在這裡唱了著名的《晴朗的一天》。可是他回來的時候帶來了他的金髮妻子,他並沒有想要和這個已經拋棄了自己的一切的東方女子永遠在一起,蝴蝶夫人因此而自殺。
在普契尼的歌劇裡,提到了半山上的那個白色的小教堂,可是沒提到咖啡。在我的想象裡,蝴蝶夫人會努力去喝不加糖的咖啡,即使它是苦的,濃的,喝得胃會在一兩個小時裡發酸的。
在這個咖啡館裡,我聽到了這故事真實的那部分,蝴蝶夫人並沒有死,而是最終等到了她的情人歸來,他們住在日本,白頭到老,還有自己的孩子。她的丈夫為日本的明治維新出過大力,明治維新使日本接受了西方現代文明,在學習和消化的同時強大起來。蝴蝶夫人住過的西式木頭房子,現在是長崎有名的旅遊點,每天都有人從日本各地來參觀,他們對那些西洋人,抱著親切的感情。參觀的人們站在鋪著木頭地板的走廊上,看著客廳裡的蠟像,他們穿著舊式的緊身西裝,條紋的馬甲,上面掛著懷錶。他們團團坐在桌前,他們面前放著白色的細瓷杯子,裡面是蠟做的咖啡,那顏色看上去沒有放牛奶。
靜靜的、靜靜的咖啡館裡,不停地迴盪著和諧的室內樂,就像牛奶咖啡一樣的柔和。我要了一杯加綠茶粉的咖啡,它的口味很複雜和沉穩,像是一個人想要無聲地從什麼纏綿的東西里面掙脫出來似的感覺。到了有人進來,或者有人出去的時候,櫃檯上的店員們會突然打斷一切,恭敬地齊聲高喊:“歡迎光臨”,或者“歡迎再次光臨”,感覺像在一家日本地道的拉麵店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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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燕:咖啡旅行(10)
波爾圖:中年人營地咖啡館
沒有想象到,最悶的咖啡館是在波爾圖淺藍色海邊的野營營地裡找到的。靠海的山崖上,一棟褐色的木頭平房,就是營地的咖啡館,沒有名字,上面簡單地寫著“咖啡”。
黃昏時候,裡面的蒸汽機哧哧地響著,酒保無聊地翻著眼睛,站在一大排低度酒前面,沒什麼表情。店堂裡亮著燈,因為天不太黑,所以燈就不那麼亮,很懈怠的樣子。有一箇中年男子坐在燈下翻報紙,譁,翻過了一張,過十分鐘左右,譁,又翻過了一張。他穿著家常輕鬆的衣服,無領汗衫,沙灘短褲和厚厚的拖鞋,整個人是松的,鬆懈和無趣。他無名指上的婚戒,在翻動報紙時會發出光來。看著他,猜想到平日這人在辦公室裡,大約也算是富有經驗的中年骨幹,精通專業,遇事雷厲風行的樣子,打著小而結實硬挺的領帶結,面無笑容。原來他度假是這種樣子,好像是一個人拉稀,肚子痛得要命,好不容易拉完痛苦的大便,腹痛也算平息下來,一下子,整個人軟軟地坐在馬桶上不想起來。原來期望度假時會偶爾遇到什麼奇蹟,並不是每個人的想法,即使是在海邊的野營營地裡。
在波爾圖附近的海岸線上,能看到許多青苔斑斑的石頭橋。海邊的山坡深處,高牆深院裡面,是出產特色葡萄酒的修道院,晨晨昏昏,傳出男人們唱讚美詩的歌聲。公路邊的小鎮上,有靜靜流淌著清水的石頭噴泉,潺潺聲響徹整條鎮上昏昏欲睡的街道。
公路邊上,常常能看到野營營地的小牌子一晃而過,上面畫著一個撐開的帳篷,在藍天碧海之間,看到這麼一個帶著孩子氣的指示牌,心會突然一動,像偶爾的心臟早搏給人的感覺一樣。野營營地,讓人想起與日常生活不同的東西。離開了正常的天花板,許多的未知,一點點流浪漂泊的感覺,小時候想要從沉悶的家裡飛出去的理想也會被想起來。
在夏天的公路上忙來忙去的,總是駕車帶薪休大假的人們。常常在車後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