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彥帝的床榻前。
此刻的彥帝鬢髮如雪,雙目渾濁,因著整日陷在過往雲煙中無可自拔,愈發糊塗了起來。聽到有人入內,彥帝先是喚了一聲自己的貼身內侍,見沒有動靜,才撐著床頭想要自己爬起來。
卓印清走上前去,攙著他的胳膊將他扶起來。
彥帝迷茫地凝視了他許久,神色倏然劇變,枯瘦的手指緊緊掐住他的手腕,半是恐懼半是喜悅道:“安寧!”
卓印清頓了頓,將手從他的掌中抽出來:“陛下只怕是認錯人了,母親早已仙逝多年。”
“仙逝?”彥帝怔怔望著自己空落落的掌心,喃喃道,“怎麼會呢?她分明那麼年輕……朕記得她愛穿顏色豔麗的衣裳,所以朕每每得了好看的雲錦料子,都會留一匹給她。”
話畢,他顯得有些興致沖沖,竟然動作利落地從床榻上爬下來:“你且隨我去留雲殿看看,這麼多年過去,那裡早就被各種顏色的料子堆滿了。”
卓印清立在原地,只沉默地看著他。
彥帝也發現卓印清沒有跟上來,轉過身來滿懷期冀望向他。
兩人便這麼對峙著,彥帝似乎才察覺到了來人的不對勁,身體開始劇烈顫抖,以手捂住自己的臉,看起來分外倉皇:“這麼多年……怎麼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安寧你別過來!朕並不想要你死!怪只怪你是廢帝的帝姬!不對,你不是安寧,你是她的那個孩子,那個不該出生的孽種!你怎麼不隨安寧一起死,你為什麼要活在這個世上!”
卓印清闔了闔眼眸。五覺散便是有這點好處,不想聽的話,只需闔了眼,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待到彥帝終於停了嘴,卓印清聲音冷清道:“我是來謝恩的。”
彥帝的身體晃了晃,緩緩轉身重新坐回到床榻之上。
“你不必謝恩。”他道,“若不是我沒有別的辦法,這個位置不會屬於你。”
卓印清無所謂地笑了笑。
彥帝的身體不濟,加之方才情緒波動過大,再坐下來時,眼前便有些發暈。他眯著眼睛盯著卓印清看了許久,突然道:“看你的面色衰敗成這幅模樣,身上的五覺散之毒,怕是還沒有解罷?”
卓印清道:“我身上的毒能不能解,難道不是陛下最清楚麼?”
“是啊……”彥帝低低笑出聲來,“五覺散,自種下以後便會在五臟六腑生根。朕那兩個孩子鬥不過你又能怎樣?反正你就要死了,朕也要死了,安寧已經死了,到時候我們一家子在黃泉路上會首,如此想想當真是不錯。”
“她不是會入地獄的人。”卓印清道,“即便你入地獄了,我入地獄了,她也不會在那裡。”
彥帝的呼吸一滯,似是想到了什麼往事,又開始在口中碎碎呢喃。
四月天是萬物充滿生機的時候,只是這紫宸殿卻一片陰氣沉沉,即便外間的陽光再大,也照不進這位垂死的帝王的心裡。
卓印清輕嘆了一口氣,向老皇帝行了一禮,正要離開,便見到彥帝的眼眶紅了起來,壓抑著哽咽了一聲。
“你見到我的安寧了麼?”他張口,嘴型如是說。
“她死了。”卓印清說完,又補充道,“被你毒死了。”
彥帝的眸光開始劇烈顫抖,蠟色的手指拼命撕扯著床榻上的鋪墊,溼潤著眼眸悲吼道:“如今天下盡安寧,她卻回不來了……”
卓印清轉身離開了紫宸殿。
他分明沒有聽過彥帝的聲音,卻句話卻似是生了根一般,帶著彥帝的音調和口吻,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腦中迴盪。
通向宮外的甬道很是幽長,卓印清初始步履還平穩,到了後來卻漸漸急躁起來,彷彿想把彥帝的聲音從腦海中甩去。
眼前驀地昏暗,卓印清明白是因為心境起伏太過激烈,五覺散又要發作了。
今日是他的冊封大典,屈易無法跟在他的身邊,恐怕只能靠自己咬牙撐過去了。在一切徹底陷入黑暗之前,卓印清從懷中掏出了半塊似玉非玉的物事。
那是俞雲雙留給他的半塊長公主令。
說來也奇怪,俞雲雙的血分明只在上面沾染了片刻,便被屈易拭去了,卻不知道為何,血漬竟然順著碎裂的紋理滲了進去,再怎麼擦拭都恢復不到原來的樣子了。
卓印清將那半塊長公主令緊緊攥在手中,視線已經徹底黑了下來。
他不能死。他對自己道,如同每次五覺散之毒發作時對自己說的話一樣。
因為有人還在等他回去。
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