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韓金坊捂著自己羞慚的臉回到了西關街。他從手指縫裡見到一些人驚異地望著他,不停的指指點點,像欣賞一隻*在人群裡的什麼另類。那時候,韓金坊明顯的體察到了自己是一種無地自容的窘態。
望見自家高大的牌坊式門樓,韓金坊有了一種悲喜交織很想大哭一場的慾望,但他終未張開嘴巴哭出來。離得近了,他卻聽到了來自宅門前一聲驚爆響起的哭聲,是賬房九蟬和韓家的老管家。
他們哭啼啼抹著淚水走過來,表情悽絕,極盡悲傷。最醒目的是他們裹在頭頂的幾尺白布,長長的搭拉在肩背上,刺人眼目。韓少爺十分吃驚,望著宅門旁一角高挑起來的紙幡,正在迎風發出低沉頹鬱的調子,撲撲拉拉的響動著,引得一條西關街上人簇眾多。他想,一定是家裡發生了什麼重大變故,而且是什麼人出了禍事,會是誰呢?倏然間,他的手腳冰涼。
賬房九蟬腿腳敏捷地一路飛奔過來,唇齒之間打著顫,連吐字發音也不那麼清晰了。少爺,他說,家裡出事了,都盼著你回來掌舵呢。
出了什麼事?韓金坊急切地問。
老爺,老爺,他一命歸天啦。九蟬的聲音裡充滿著悲慼,開始是抽抽咽咽的,最後已經泣不成聲了。
老管家未曾說出一個字,眼淚卻亂紛紛的砸下來。半晌兒,他哆嗦著嘴角說,少爺,老櫃的撒手西去了。老爺身體很好的,這麼幾天就出事了?韓金坊眼瞳裡遊移著茫然無助的散淡目光。
九蟬閃爍其詞的說,好像是老爺知道了燒鍋上的事情,一時急病發作,一口氣沒喘上來就歸天了。
韓金坊沒有吱聲,拖著兩條僵硬而疲軟的腿走進了自家的庭院。庭院裡青磚漫地,早已搭起了一座高大壯觀的白布靈棚。靈棚前,肩頭披掛著白色孝布和孝衫的人絡繹不絕。從靈棚裡飄出來的是沖天刺鼻的煙氣,那是黃裱紙的紙灰焚燒而騰起的縷縷煙霧。靈棚中央一口紅漆彩繪的花頭棺木前,一把椅子上坐著老夫人,她已經欲哭無淚了,用臉巾一下下擦拭著紅腫的眼睛。
當老夫人瞥見滿頭塵灰狀如乞丐的韓金坊,躊躇地呆立在靈棚門口時,她驟爆出一聲驚天泣地的嚎啕聲,幾乎從椅子上跌落下去。她抬起淚眼大罵道,孽子,你真是韓家的孽子!
靈棚裡的人默不作聲,望著花頭棺木前供奉的靈牌,牌位前嫋嫋而去的菸灰一點點的散去了。韓金坊木然的手神經質似的搓著棺材蓋板,沒有一點兒任何表情,好像是無淚也無悲了,但是不久一顆顆淚珠還是不斷的湧了出來。
韓金坊繼而看見自己的大太太、二太太滿身縞素站在母親身後,抽抽嗒嗒的掩面而泣,目光裡流溢的是一種無言的羞憤與悲涼。
韓老夫人指著兒子氣喘著說,敗家子,你給我快滾出靈棚,滾出韓家。不許你戴孝、哭靈,快出去。
韓金坊垂手而立。母親的一番責難砸進他的耳朵,像一粒石子滾進了水裡,沒有濺起一朵水花。他傻傻的低著頭,俯視著棺木前旋來繞去的片片紙灰。紙灰七零八落,如同一隻只振翅抖羽的黑色蝴蝶,在他的腳邊起起落落。
老夫人仍是餘怒未消,喚來靈棚外站立的老管家,說,你把這個孽子趕出靈棚,老爺臨死前吩咐過,不准他戴孝哭靈。
管家輕腳走到韓金坊面前拉了他一把,變換了一個眼神說,少爺,你先聽老夫人的話,暫時回臥房歇一會兒。
這時,三太太走進了靈棚,把韓金坊上下掃視了一遍,哼了一聲說,少爺,你還有臉面回來?!
我怎麼沒有臉面回來?韓金坊問。
我的少爺,你還裝什麼傻充什麼愣?你嫖女人把燒鍋都送給了老鴇子,讓土匪又綁了票,都把老爺氣死了,你還有什麼臉面回來?韓家就是積攢了一座金山,也受不住你這麼揮金如土,三太太喊道。
韓金坊跳著眉頭嚷道,夠了,夠了,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三太太跺著腳說,如今你夾著尾巴回來了,怎麼不去找四喜堂那個千人騎、萬人壓的婊子呢?想起這些不要臉的臭女人我就噁心,恨不得把她們都撕爛了。
三太太氣憤難抑的還想大聲叫嚷什麼,韓老夫人啪的敲了一下棺材,她說,不許你們在老爺靈前胡說八道,都給我滾出去,出去!
最後,三太太瞪了一眼韓少爺,她氣噓噓的說,你把老爺氣死了我不管,反正我跟你沒完,早晚要跟你算賬的,說完,就扭扭搭搭的回到了自己的臥房。
天剛黑下來,韓家的庭院中到處掛起一盞盞燈籠,亮如白晝。
靈棚內外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