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舌頭就彷彿是帶了鉤子的,幾十年的寡居生活令她比誰都刻薄,都惡毒。兒子是她的私有財產,也是她惟一的所有。凡同兒子有關的一切,也該都同她有關。可是黃裳卻是一個強盜,把兒子從她身邊搶走了一年之久,讓他生活在一個她看不見的地方,同一個她不承認的人在一起。她怎能不恨?如今總算得了機會,讓她好好地當面羞辱那個強盜女一頓,她焉能放掉這個機會?更何況,在她心目中,她並不是在報復,而是在保護,保護自己的媳婦、孫子、自己的家,她是為了正義而戰。所以黃裳越是尊貴,她就越要形容得她低賤,賤得如同她腳底下的泥,隨便踩踏。兒子娶一個大小姐來做婆娘算什麼?她把個大小姐來做灶頭丫環辱罵才叫痛快呢!黃裳並不能全部聽懂何寡婦的話,但總也猜到個大概。她毫不反駁,只是看著卓文,看他面對他的娘如此羞辱她是否也覺得痛快。然而卓文的眼睛空空一片,並不帶絲毫感情。她撒目望去,見到的只是村民們貪婪驚奇嘲弄猥褻的目光。她心裡悲哀至極,眼睛卻毫不示弱,大大方方地回顧著眾人,將那些各種含義的目光一齊頂回去。蔡家村人不習慣了。新來的婆娘客,怎麼好這麼明眉瞪眼地看人呢?她該是低頭含胸,被人看著的麼,哪裡有回望的道理?又是這麼犀利的眼神。便有人招架不住,將眼光遊移開去打量四壁的陳設,又去注意那隻仍在搖著尾巴到處尋覓的黃狗,彷彿是第一次見到,也有人挑戰地充著大膽,用開玩笑來掩飾自己的窘態,大聲叫著:“秀美,你老公大婆娘來了,你咋不好好招待咧?”秀美怯怯地,一邊招呼村裡人,一邊招呼黃裳:“黃姑娘,我倒杯水你喝吧。”黃裳趕路趕得急了,一時氣怒攻心暈了過去,雖然很快醒過來,並無大礙,卻是頭昏昏地又渴又累,渾身上下無處不痛,看不見的千瘡百孔自裡向外疼出來,正想要一杯東西熱熱地提神,並不曾細想,只隨口說:“謝謝,請給我一杯熱咖啡。”“咔……咔什麼?”秀美茫然。黃裳忽然省悟,一個鄉下女人,哪裡知道什麼是咖啡呢。她苦笑:“算了,就是水好了。”秀美如釋重負,謙卑地笑著,取過一個杯子,用抹布擦了又擦,抹了又抹,恭恭敬敬倒了一杯水過來。黃裳未待接過,一股餿抹布的味兒已先撲鼻而來,真是打死也喝不下,端了半晌兒,還是放下了。卓文看在眼中,不無憐惜。然而他又能如何呢?她早就該知道他是一個農人子弟,而不是什麼富家公子。在上海時,他風度翩翩,車進車出,可那是身份官位頂著的。如今打回從頭,不過是現在這個樣子,就像法海缽下被迫現形的白蛇。原來,她才是許仙,而他才是異類!一時愧窘交加,他不禁有些惱羞成怒,沉聲說:“這裡原不是你來得的地方。”黃裳低頭半晌,滿心委屈,哽著聲音說:“你是要我喝了這杯水才信我是真心?”他恨她,他恨她,為什麼?他不是最懂得她的人麼?他說過不要她掉一滴的眼淚,可是如今他看著她受傷,看著她在蔡家的人群中孤立無援,眼中竟沒有一絲悲憫。只為,他所有的悲憫與憐惜,都給了他自己。是誰令他走到今天這地步的呢?躲回村裡還要藏頭露尾,是她。他不能不有一點怨恨。而如今她來了,親眼看到他的落魄,顢頇,只有更使他怨恨,莫名地恨。曾經愛有多深,如今就恨有多深。她不該來,不該來的。不來,至少他們還有過去的回憶,來了,卻只能將一切打破。他怎麼肯讓她面對他今天的狼狽?那根心上永遠的玫瑰刺,如今扎得更痛更深了,可是再也開不出花來。他冷冷地看著她,冷冷地回敬:“鄉下人的水,對你來說和砒霜差不多,你大小姐蜜罐裡泡大的人,哪裡喝得?”黃裳被噎得一時說不出話來,氣不過,重新端起杯子來,一飲而盡,淚水隨之湧出,卻撐著不肯哭出聲來。秀美一旁看著他們兩個說話,卻是一句也聽不懂,雖然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地鑽進耳中,可是連在一起硬是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忽然見黃裳取水喝了,又流了淚,她倒有些懂得了,忙忙說:“姑娘不願喝就別喝了,哭什麼?”又嗔著卓文:“孩子他爹,你也真是的,黃姑娘遠來是客,你不說好好接著,還氣著她。黃姑娘不喜歡喝水,你就不要逼她喝嘛,人家都說‘牛不喝水強按頭’,說的可不就是你嗎?”卓文看著秀美,又好氣又好笑,又憐惜她的無知,又惱她丟自己的臉,冷聲喝:“你不懂就不要胡說,做飯去吧。”轉念卻又阻止了,向黃裳道:“算了,做了飯你也是不吃的,還是我帶你去縣城吃吧。”這是酆都縣城惟一的一家客棧,建在一個高坡上,也管吃,也管住,但吃也只有那幾樣小菜,住也只有那幾間客房,錢多錢少都是這些,一個完全消滅了階級的地方。但是縣上的人畢竟已經比村民文明瞭許多,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