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偌大家產都已經沒了,還在乎那一點?這件事給了二奶奶很大的刺激,以後便再不大敢對僕人亂髮脾氣了,也把剩下的為數不多的值錢東西看得更緊,生怕再有人渾水摸魚捲了去。但是一向罵慣了人的,如今沒有人可罵未免寂寞,便把話都存下來同二爺算賬,說他騙了自己,原本吹噓家世多麼大本領多麼大的,卻原來除了抽大煙什麼也不會,把一份家業都抽敗,連下人也約束不住,卻還是隻知道抽、抽、抽!當她這樣詛咒撒潑的時候,她好像忘記了自己也是一位吞雲吐霧的芙蓉仙子,這“抽敗了家”也有她的一份。黃二爺並不回嘴,他現在脾氣比以前好得多了,聽見什麼都像沒聽見。只是有一天晚上,當他和孫佩藍對著躺在煙榻上的時候,他忽然說:“我做錯了什麼,上天要派你來懲罰我?”將死的人已經是半個神仙,把世事都看透了。二奶奶愣了一愣,心中忽然升起不祥的預感來,竟不敢答話。隔了一天,二爺著人把那幅油畫也搬進自己的煙房裡來了,藉著昏暗的煙燈和朦朧的煙霧望去,畫上的人與物都彷彿在動,是一個女人,豐腴的女人,臥在明媚的春光中,可是春光映在那女人臉上,卻有一種無奈的哀豔。是感嘆春光不再,還是傷悼青春不再?或者,是美麗的回憶不再?永遠不再,永遠不再了呀。時代的車輪一直一直地往前跑著,誰能挽得住呢?那些坐筵擁花,飛觴醉月的日子呀。二爺在這年秋天無聲無息地死在了鴉片煙榻上,嘴裡還含著一口煙。至死,他也未能見到他以前的夫人——趙依凡一面,但是他到底是平靜的,因為死在他認為最安全最舒適的地方。後來親戚們都說,這樣的死法,於二爺未嘗不是一份解脫。因為如果他看到黃家後來的下場,許是不會這麼容易瞑目的。他總算死在尚買得起最後一口鴉片煙的時候,躲過了這以後歲月裡的苦難,不至像他的遺孀孫佩藍那樣,弄到一貧如洗,解放後被逼著戒了煙,又力撐著吃了幾十年的苦,才在87歲的高齡上孤獨地死去。死時,身邊沒有一個親人送葬,一切由街道辦代行處理,草草火化,連個骨灰匣也沒留下。黃家麒死了,冷落了十多年的北京老宅黃家祠堂卻終於得到機會熱鬧了一回,又香菸繚繞,人頭攢動起來。荒蕪的庭院被打掃出來,新的牌位安放進來,舊的牌位也重新漆刷一遍,有種煥然一新之感,兼之整個過程都是在吹吹打打中進行,不像治喪,倒像是辦喜事。而且黃家風這次回北京來可以算得上是衣錦榮歸,家麒的死,使他又得以名正言順地召集族人,行使家長之權,順便表演一回長袖善舞,不能不打心眼裡感到得意。他指揮著黃裳黃帝穿上孝服跪在重幔疊帳的靈堂之側,對著來賓一一磕頭答禮,自己和夫人黃李氏則穿花蝴蝶一樣,在賓客間寒暄往來,應酬周到,哪有一點傷心之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