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18頁

整個世界都在動盪中,可是這些個動盪與黃家麒都是沒有關係的。黃二爺府上的鐘已經停了好些日子,時間也隨之停止了。他的路是早已經走到盡頭,只差沒有跳樓。這些年來,黃家的日子一時不及一時,先是賣房賣地——多半是賣給了自己的親哥哥——終於也弄到要賣古董過日的光景了。然而古董這東西,是與小妾彷彿,只有買進的價,沒有賣出的價,加上二爺原先眼拙手散,買了許多假古董,來時一擲千金,去時卻比瓦礫不如。另一面,黃帝少爺的病好一時壞一時,正應了那句話,“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可是二爺的家產卻是唱反調,“積時如聚絲,散時如山倒”,說敗光就敗光了。黃二爺開始懷舊,時時想起北京老宅的“繡花樓”,他是在那裡出生的,也是在那裡娶了趙依凡,又在那裡生下黃裳和黃帝一對兒女,那裡曾記下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時光。可是現在黃家兄弟都遷來了上海,“繡花樓”已成廢墟,正是“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偌大的花園洋房裡,整個都籠罩著一股大勢已去美人遲暮的凋零之氣:各屋各角都發出腐爛味道,花園裡的草長得比花還旺,桌椅都油膩汙穢,碗碟多半缺口裂紋,許久沒有更新,窗戶髒得已經不透明,畫框上也都落滿灰塵,客廳正中掛著一幅叫做《永遠不再》的油畫,原是前二奶奶趙依凡心愛之物,黃二爺幾次說要著人換掉也一直沒有騰出功夫或者說是騰出心情去做。新二奶奶孫佩藍雖然還是先前一樣的潑辣,喜歡嘮叨,喜歡罵人,可是傭人們都不再當一回事,開始學會偷懶,因為已經久久發不出薪水,覺得自己是債主了,大可以和東家平起平坐的,有什麼理由再寵著你怕著你呢?惟一不變的,只是煙房裡那盞不滅的煙燈,和永遠驅不散的鴉片煙香。二爺臥在昏黃的燈影裡,煙霧朦朧,心境也朦朧。他同鴉片煙早已經融為一體,今生今世都不要分開的了。煙一點點地吸進他的肺裡,成為他的呼吸,他的血液,而他也一點點地剔淨了自己,沒有過去,沒有將來,沒有是非,也沒有了財產與親情。他所有的,僅剩的,都已經拿去換鴉片了,連靈魂都交了出去,浸在鴉片中,變得微醺而柔軟。當他躺在煙霧裡陶醉地想著過往歲月裡的種種得意處,思想會漸漸變得澄淨。所有壞的、不愉快的往事都被淘掉了,剩下的,都是些風光旖旎、人物風流的良辰美景,漸漸沉澱成記憶中最美麗的舊夢。而那美景中,一日比一日、一刻比一刻更鮮明浮凸的,是初嫁的趙依凡——那真是二爺一生中最得意的歲月,香車寶馬,如花美眷,走在街上,誰不豔羨十分?那年依凡才剛滿20歲,如一朵花兒初初開放,卻已經有了最盛的光豔,簡直流光溢彩。喜歡笑,喜歡說話,喜歡跑動,跑的時候,頸上的白紗巾會隨之舞起,牽引著人的心,想抓,卻只是抓不住。他始終沒有抓住她。到底沒有抓住她。即使他們在一起的那幾年,他也覺得她遠,中間隔著一重山。她看似透明,可是心深似海,情緒跌宕不能控制。如果他甘做一條魚,遊在那海中,也許焉知魚不樂?可是他偏偏不肯,他要做漁夫,一網又一網,打撈著海水,每一網收起來都是空的,而歲月亦如網眼裡的海水,漏出去漏出去,終於什麼也沒剩下,什麼也沒抓住。他是失敗的。徹頭徹尾的失敗。而他怪不了人。他也不肯怪自己。那就只有怪世事吧。誰讓改朝換代,讓戰事頻仍,讓貨幣通漲,讓紙醉金迷呢?他不過是這時代的一個犧牲品,面對萬千變故全然無能為力的,可是為什麼得不到人們的尤其是親人的原諒?在生命最終時刻,他所求無多,只想再見依凡一面,再見自己青春時的夢想一次。可是,永遠不再,真的永遠不再了嗎?他命去給家秀捎話的僕人回來了,說三小姐說二奶奶已經又去了法國,而她自己最近很忙,怕沒時間來看他,要他善自珍重。趙依凡已經同他離了十幾年,可是下人們說起來還是“二奶奶”長“二奶奶”短的。黃家麒聽著並沒什麼不妥,可是真正的黃二奶奶孫佩藍聽見了卻大了不得,立刻炸起來,趕著傭人罵:“你管誰叫二奶奶?你個吃裡扒外的東西,還不給我滾出去?”嘴裡說著,手裡也不閒,抓起個痰盂扔過去,把傭人的頭也打破了。傭人火起來,顧不得主子下人,一手捂住頭跳著回罵:“別再在我面前擺奶奶的譜,叫我說出不好聽的了!還以為是過去的光景呢?使喚著我們,還欠著我們的錢,什麼主子,我呸!”還要再罵,早被別的僕人強拉了出去安撫上藥,一直拉出大門了,還聽到罵罵咧咧的聲音不斷。當天夜裡,這僕人便捲了幾件趁手的古玩銀器跑了。孫佩藍鬧著要報官,二爺不讓,說傳出去只有更惹人笑話,再說那幾件東西也值不了幾個

為您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