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直射,左右觀望,棉花街上空無一人。他吱呀一聲推開門,走了出去。
盧志林被推出後門,扭頭抗議道:“國有國法,知事這樣殺人,依的是哪家的法?”
棹知事道:“盧志林啊,你吃虧就吃虧在一張嘴上,怎麼至死不悟?待到你的人頭裝進城頭那隻木籠,你再與本縣犟嘴巴!”
盧茂林一路剛剛急趕到北門外,往日自己再早一個時辰進城,姜老城也早已大開了城門,今天怎麼回事,大門照樣緊閉。猛抬頭,依稀看到城頭一排木籠中裝著的人頭,他趕得更急。後面,兒子跟得跌跌撞撞。他大半輩子挑重擔趕長路,下盤子從來穩當,可是這天早晨,卻被小兒子一撞,撞得他一屁股坐地。這一坐他再也站不起來——仰天一望,數清了,城頭不多不少,三個木籠,定神看清了,每個木籠中各盛了一顆血肉模糊的人頭。盧茂林抱著扁擔,真想大哭一聲,當著小兒子的面又不敢哭。突然,有人猛地將他挑擔的扁擔抽了,看時,正是小兒子,拽著扁擔便衝向城門洞。
“你要做啥去?”
“找縣衙門的師爺,叫他把大哥二哥還我!”
原來四弟早知道父親出門是為了啥事。父親不說,他也不說。四弟雖才八歲,居然一眼能看清事情,一旦做起事來,那副膽大、果決的樣子,讓盧茂林油然想起在安南與法國人打過仗的那位叔祖。叔祖身上的東西,盧茂林身上也有,當初肖家場那件事便顯示了出來。可是,這些年來老實巴交,祖上的東西在自己身上被壓抑得看不大出來了,但今日在老四身上再現,依舊令盧茂林想起心頭安逸。又想到老四這歲數,正是當年老二啞巴了還要趴學堂窗戶去唸書的歲數,於是又由老二想到在俄羅斯彼得堡為大清朝廷辦外交的那一位文官叔祖,兩兄弟雖然個性不同,但認準一件事便要幹到底那股子勁卻九頭牛也拽不回來,莫非我盧家在我盧茂林下一輩兒身上,當真要像叔祖輩那樣,再出一文一武兩個人才,光宗耀祖?想著想著,越想心頭越安逸,昨晚自宵夜時老大老二被縣衙差人一索子綁了走後便不得安靜的一顆心,此時竟進入夢一般的美境。忽然聽得勁道生猛的撞擊城門聲,睜開眼看時,老四正在城門洞中拿扁擔撞那緊閉的城門,盧茂林從夢境中驚醒——老大、老二呢?盧茂林眼前一片模糊,怎麼也分不清懸在頭頂上的三顆人頭,誰是誰的?
盧茂林哪裡曉得,這時盧魁先已被推出後門,正扭頭抗議道:“人命關天的大案,抄斬巨匪的大事,為何不走正門,偏走後門?”
棹知事上前,與盧魁先並行,似與好友說體己話:“恭逢亂世,本知事得便宜行事。”
盧魁先只能苦澀一笑,強忍著,卻站定了不走,他攥緊左拳,向盧志林與胡伯雄示意。
胡伯雄當下明白過來。昨夜死牢中,他似又在小盧先生那兒上了一課,對生死這一人生最大的難題,有了新解,一股雄強之氣從丹田中湧出,他也大聲叫道:“時辰未到,為何亂殺人?!”
盧志林說:“棹知事、吳師爺,我早就明白過來了!你們哪裡只是公報私仇?你明知上一起冤案已被我盧志林捅到省城見了《群報》,你們是怕萬一上面重審此案,我會出庭作證,把在縣衙後門目擊的吳師爺私放真兇的事證明了。你們是要殺人滅口!”
已經走出後門的吳師爺嘿嘿笑著轉過頭來:“三位,想拖延時間,等待救兵?有意放了高聲,想驚醒百姓。如今合川百姓是個什麼樣三位比我清楚,自掃門前雪還顧不過來,誰會來管他人瓦上霜?三位到這時候,還巴望著你們愛說的‘民眾’來相救?”
盧魁先確實在想這事。昨夜被打入死牢,一開始是無計以對,後來想到對策,又擔心自己寫不出來,再後來居然一揮而就,又擔心送不出去,昨夜這場突然遭遇的生死劫,已打下兩個回合,最要命的是眼下的第三回合!此時,決定今日三人生死的那個字,就死死地攥在自己手心。
民眾?民眾!自己在合川給駐軍楊長官上萬言書,曾寫道:“一切政治改革,應自教育入手,而以教育統治人心,為根本準則。”後來到上海得遇黃炎培,更堅定了要以教育“啟迪民智”,怕的就是民眾積貧積弱無知無力愚昧自私冷漠,似一盤散沙做了這沉沉黑夜中惡勢力爪下的冤大頭,可是,今日自己卻只能指望民眾來拯救,卻不見合川士紳、民眾伸出援手。
三人被強推著出了後門,眼前棉花街空無人跡,盧魁先默默搖頭,萬一民眾不肯出手,豈不是……經歷革命,經歷大足刑場,盧魁先早已不再怕死。死不足惜,可是,自己活了二十三年,才認準了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