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處去了,只有十幾根焦黑的橋樁兀立在水中央。
指導員說:“橋毀了,修來不及,沒有船,只能涉水過河啦。”
父親說:“這麼冷的天過河,連雞芭頭子都要凍下來的。”
父親說:“河水有多深?”
指導員說:“下去探一探。”
父親說:“誰敢下去探?”
民夫們望著凝滯的冰河,個個面生畏難之色。不但沒人報名探河,還有幾個民夫提議把糧食卸在河邊打回頭,反正解放軍千軍萬馬不在乎這六萬斤小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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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導員憤怒地駁斥了這些反動言論,然後,剝掉棉軍襖,褪掉單褲、布鞋,佝僂著腰站在父親面前,瘦骨錚錚,好像一具鐵鑄的魚刺。他嘴唇烏紫,牙縫裡滲著血,眼珠子灰溜溜的,像兩粒冰冷的玻璃球兒。他說:“餘代連長,你照顧連隊,我下去探河。”
父親心裡一陣滾燙,大聲吼叫:“指導員,胡鬧什麼,你下河去見閻王爺?要探河道也輪不到你,快穿上衣裳吧,要探我去探,誰讓我搶了個連長呢?餘代連長?夥計你是共產黨無疑,你封我代連長,就等於共產黨封我代連長是不是?”
父親一邊說著一邊脫衣服,一邊脫衣服一邊咋咋乎乎地叫冷。父親的健壯肉體和骨頭架子指導員形成鮮明對照。指導員看看父親身上的肌肉,也許羨慕也許嫉妒,他轉著腔說:“共產黨員吃苦在先,生死不怕!”說完,就轉身往河裡跑。他的奔跑姿勢古怪稀奇,活似木偶運動,動作大步伐小,滿身都是荒謬表情。父親看著指導員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陣鼻酸眼辣,他幾個大步跨出,撲到河邊,把半截身子入了冰水的指導員攔腰抱住,像託一個稻草人,輕鬆地把他託上岸。
父親罵道:“媽拉個巴子你好性急,死在河裡魚都不吃你。”
父親把指導員放在地上,吩咐民夫們快給他穿衣服。指導員嘴唇硬了,說話嗚嗚嚕嚕,聽不清楚。原任連長把軍大衣脫下來蓋在指導員身上。父親誇獎道:“十一指子,還行。”
父親脫得一絲不掛,在河邊彎腰踢腿活動筋骨,小母驢憂愁地看著他。他說:“別看我別看我,你這個小娘兒們。”
民夫隊裡有笑聲。也有研究父親那件遭過狗咬的傳家寶貝的目光。
他撒了一些尿抹在肚臍眼上。
他拿著指導員那根棍子往河裡走,腳踩得冰凌破碎,發出啪啪聲響。
一踏進河水,父親不由得打了一個兇猛的哆嗦,一股寒氣從腳底猛烈上升,似乎不是涼,而是兩股電,兩百根針,沿著腿骨、骨髓往上爬行,速度極快,嗡一聲到達腦袋,眼前噼啪放了一陣綠光。父親叫了一聲娘,怪腔怪調,惹得岸上人笑。他繼續往前走,身上爆起雞皮疙瘩,面板繃緊,頭髮梢兒似乎噼噼啪啪微響,腳起初還能感覺到水底卵石,幾步後就什麼也感覺不到了。父親喊了幾句流氓口號,聲音滴溜溜轉,嘴裡一片牙響,舌頭僵冷,喊不出口號來了。往前走,水漸漸淹至大腿根,他的猙獰雞頭縮得如一隻蠶蛹,那個過分發達的獨蛋兒歪歪地貼在盆腔上,絲絲縷縷扯不斷的鈍痛,這地方是父親身上的要害,他遵照爺爺的意旨加倍地尊重它寶貴它,不敢有一點點損傷。沒有它老人家就沒有我們,這話雖近流氓但卻是真理。不囉唆這些盡人皆知的話,它老人家整個兒淹沒在河水中了,父親用一隻手捂著它,但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了,恐慌與痛苦由此產生。父親的另一隻手拄著棍子,試探著前邊的河。水淹至|乳下時,他已達河的中央,這是最深的地方,水流因寒冷顯得不太湍急,幾簇似乎凝固的灰白浪花附著在父親身體一側,他移動得很緩慢,岸上的人替他焦急。這時他感覺不到冷,全身似被針扎,甚至有虛假的熱乎乎在心裡出現。他的眼球冰涼,運動不流利且目光,河面上好像有霧但其實沒有一縷一絲霧。太陽照在河上照在父親身上,金色的陽光很美麗很溫暖,父親到達對岸緊接著又涉回來。
上岸時他相當狼狽,手腳並用,身體變成一座拱橋。幾個民夫跑過去把他架上來,把一件破棉襖披到他肩上。他雙手捂著寶貝,臉相難看至極。許久,他齜著牙,笑著,結結巴巴地說:“操他姥姥個冷。”
小母驢熱情地撲上來,用它的毛茸茸緊貼著父親的涼冰冰。父親招呼一個民夫,伸手摘掉他頭上的氈帽,捂在了自己的小雞芭上,氣得那民夫破口大罵。高密東北鄉風俗:摘下別人的帽子象徵性地戴在自己的小雞芭上,是對戴帽人的巨大侮辱,其喻意是:你的頭等於我的雞芭。那民夫上前搶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