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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

這兩件事根本不一樣(世上原有很多神異而形似的東西。譬如性生活與耍流氓,其實完全不一樣)。我是考慮到,“玩兒玩兒”既然不能認真,久而久之必降低興致,會成了一件太勞累太吃虧的事。

我想,認真於過程還是最好的一件事。世上的事不怕就不怕這樣的認真,一旦不認真了就可怕了。認真是靈魂獲取酬勞的唯一途徑。小說是關乎靈魂的勾當,一旦失魂落魄,一切“玩兒玩兒”技法的構想,都與洗腸和導尿的意義無二。小說可以寫不認真的人,但那準是由認真的人所寫並由認真的人去看,可別因為屢屢寫不好就推脫說自己沒認真,甚至揚言藝術原就是扯淡,那樣太像吃不到甜葡萄的酸狐狸了。

6。我覺得,藝術(或說美——不等於漂亮的美)是由敬畏和驕傲這兩種感情演成的。

自然之神以其無限的奧秘生養了我們,又以其無限的奧秘迷惑甚至威脅我們,使我們不敢怠慢不敢輕狂,對著命運的無常既敬且畏。我們企望自然之母永遠慈祥的愛護,但嚴厲的自然之父卻要我們去浪跡天涯自立為家。我們不得不開始了從刀耕火種到太空梭的創造歷程。日日月月年年,這歷程並無止境,當我們千辛萬苦而又懷疑其意義何在之時,我們茫然若失就一直沒能建成一個家。太陽之火轟鳴著落在地平線上,太陰之光又多情地令人難眠,我們想起:家呢?便起身把這份辛苦、這份憂思、這份熱情而執著的盼望,用斧鑿在石上,用筆畫在牆上,用文字寫在紙上,向自然之神傾訴;為了籲請神的關注,我們又奏起了最哀壯的音樂,並以最誇張的姿勢展現我們的身軀成為舞蹈。悲烈之聲傳上天庭,悲烈之景遍佈四野,我們忽然茅塞頓開聽到了自然之神在讚譽他們不屈的兒子,剎那間一片美好的家園呈現了,原來是由不屈的驕傲建築在心中。我們有了家有了藝術,我們再也不孤寂不猶豫,再也不放棄(而且我們知道了,一切創造的真正意義都是為了這個。所以無論什麼行當,一旦做到極致,人們就說它是進入了藝術境界,它本來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它現在主要是心靈的美的家園)。我們先是立了一面鏡子,我們一邊懷著敬畏滾動石頭,一邊懷著驕傲觀賞我們不屈的形象。後來,我們不光能從鏡子裡,而且能從山的峻拔與猙獰、水的柔潤與洶湧、風的和煦與狂暴、雲的變幻與永恆、空間的遼闊與時間的悠久、草木的衰榮與蟲獸的繁衍,從萬物永珍中看見自己柔弱而又剛勁的身影。心之家園的無限恰與命運的無常構成和諧,構成美,構成藝術的精髓。敬畏與驕傲,這兩極!

7。智力的侷限由悟性來補充。科學和哲學的侷限由宗教精神來補充。真正的宗教精神絕不是迷信。說得過分一點:文學就是宗教精神的文字型現。

眼前有九條路,假如智力不能告訴我們哪條是坦途哪條是絕路(經常有這種情況),我們就停在九條路口暴跳如雷還是坐以待斃?當然這兩種行為都是傻瓜所喜歡的方式。有智力的人會想到一條一條去試,智力再高一點的人還會用上優選法,但假設他試完了九條發現全是絕路(這樣的事也經常有),他是破口大罵還是後悔不迭?倘若如此他就僅僅比傻瓜多智力,其餘什麼都不比傻瓜強。而悟者早已懂得,即便九條路全是坦途,即便坦途之後連著坦途,又與九條全是絕路,絕路退回來又遇絕路有什麼兩樣呢?無限的坦途與無限的絕路都只說明人要至死方休地行走,所有的行走加在一起便是生命之途,於是他無懼無悔不迷不怨認真於腳下,走得鎮定流暢,心中倒沒了絕路。這便是悟者的抉擇,是在智性的盡頭所必要的悟性補充。

智性與悟性的區別,恰似哲學與宗教精神的區別。哲學的末路通向宗教精神。哲學依靠著智力,運用著與科學相似的方法。像科學立志要為人間建造物質的天堂一樣,哲學夢寐以求的是要把人的終極問題弄個水落石出,以期根除靈魂的迷茫。但上帝設下的謎語,看來只是為了讓人去猜,並不想讓人猜破,猜破了大家都要收場,宇宙豈不寂寞淒涼?因而他給我們的智力與他給我們的謎語太不成比例,之間有著絕對的距離。這樣,哲學越走固然猜到的東西越多,但每一個謎底都是十個謎面,又何以能夠猜盡?期待著豁然開朗,哲學卻步入雲遮霧障,不免就有人悲觀絕望,聲稱人大概是上帝的疏忽或者惡念的產物(這有點像九條絕路之上智性的大罵和懊喪)。在這三軍無帥臨危止步之際,宗教精神繼之行道,化戰旗為經幡,變長矛做儀仗,續智性以悟性,棄悲聲而狂放 (設若說哲學是在宗教之後發達起來的,不妨記起一位哲人說過的話:“粗知哲學而離棄的那個上帝,與精研哲學而皈依的那個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