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祖塋地西北方上角,有一個巨大的石頭堆,和周圍的墳丘明顯不同。那應該是塞外草原常見的敖包,卻又少一份尋常敖包當有的氣勢,所以它很寂寞,不能得到屬於敖包的來自大眾宗教意義上的膜拜,也不能得到墳塋的來自家族香火傳承意義上的祭奠。整個曼陀北村,祭拜它的只有一個人,就是鄭舜成。鄭舜成是奉父母之命做這件事。他的方式很特別,是蒙古民族傳統的祭敖包形式,卻是在每年的清明節這天。
自鄭舜成有記憶,就有了這件事。到有了產生疑惑的能力,曾纏著父母詢問緣故。父母總是堅定地說,要等他長大了,才能知道。這是父母對於他唯一堅持的原則。隨著長大,好奇心變小,清明節祭敖包成了他的喜愛,成為生命中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其中不再有迷疑。敖包是他一個人的,這使他感到自豪。在上海讀書期間,每到清明時節,家書之中,總要提到他的敖包,懇請父親代為前去祭拜。故鄉山上的敖包,是他生命中一件有著淡淡哀傷的美麗牽掛。儘管曼陀北村早就裝了程控電話,但他一直還是使用寫信的方式問候父母。這不僅是為了不麻煩隔壁鄰居和省錢,他覺得這樣能更充分地表達對於父母深如海洋的親情。
這次回鄉,因為突如其來的事情太多,一直顧不上想起敖包,倒是父母來提醒了。這天早上,在母親含著別樣憂鬱的眼神下,父親用沙土一樣略帶嘶啞的低音,深思熟慮地說:“成子,這幾天裡,你是不是去山上拜過石墳?”父母總是把那座敖包叫做石墳。
這是在他們知道了他向劉遜書記提出在曼陀山船艙修水庫的建議之後。
鄭舜成驚訝,答說沒有呀。詢問地看了看父母,說:“真的,該去拜一拜我的敖包呢。”
鄭義和陸文秀迴避了兒子的目光,因為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沒有去祭過石墳,那這修水庫的念頭是哪兒來的呢?難道真的有那種叫做什麼基因的神秘東西?
他們還以為是那又像敖包又像墳的大石頭堆顯的靈呢。
那大石頭堆裡,埋藏著一個秘密,有關鄭舜成身世的,悽苦的秘密。
在曼陀北村,只有鄭舜成自己不知道,他並不是真正的烏蘭布通草原的兒子,他有著截然不同的血緣。二十八年前,他的親生父母,白照群和上官婕,是隨一群滿懷接受再教育願望來到烏蘭布通草原的北京知青中的兩名。初來時,他們只是單純的同窗關係。愛情是在經歷了曼陀北村的一個四季迴圈之後發生的。是發生在初夏時節。那是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那時烏蘭布通草原上猩紅的小百合,淺藍的野風信子,細高的蘿菲草和紫碧的鈴蘭,許許多多嬌麗香馨的花兒都還在。黃昏時候,花兒們像是都要去赴約會,一起亮出陶醉不已的顏色,弄得空氣都抑制不住地顯出興奮,吹過曠野的風充滿激情。在田野裡勞作了一天的人們,直起腰來,扛著鋤頭往回走了。村莊在他們朝著走去的道路的前面,飄升著裊裊炊煙。
神秘的敖包(2)
沒有跟大家一起走向村莊的,是上官婕,她在中途改變了方向,獨自上了曼陀山。她是要去採曼陀羅花兒。
那時候,曼陀山上還漫漫生長著曼陀羅花兒。
曼陀山從前不是這樣叫,是叫做船山。顯然是因為外形而獲得的名字。這其實是很準確的,這山真是太像船了,那種在大海中乘風破浪的古代戰船。據說是一個從遙遠的南方來的年輕僧人給這山改的名字。那僧人叫佔古巴拉。在這山上種滿了一種從他動身的那個地方帶來的名叫曼陀羅的花卉,所以就把這山的叫法跟花兒合併到了一起。也有人說,給山改換名字的不是僧人佔古巴拉,而是當地百姓。因為佔古巴拉住在山上,把山種滿了塞外草原前所未有的曼陀羅花兒,而人們十分十分地崇敬他,所以這件事情就發生了。
曼陀羅花兒長在它故鄉的樣子誰也沒有見過,它在這塞漠深處的山上展示的情態其實跟書上的介紹是相差很多的。在這裡,它比世世代代的塞外野花兒們更像野花兒。但上官婕還是非常喜歡它,這一方面跟它文化味兒十足的名字有關,更主要的,是造成它身世的原因。想一想吧,這是一個年輕僧人從南方帶來的種子,一個獻身於宗教而熱烈地愛著花兒的生命,那將是怎樣的一種存在?這位僧人不可能沒有故事,上官婕相信,她只是還沒有與它相遇。
那一年,上官婕二十一歲。
對於這個渾身洋溢著夢想和浪漫情調的年輕生命來說,如此地置身於爛漫山花之間,採擷它們的花朵,是和閱讀詩歌同樣歡悅沉醉的事情。
草原的山上,這樣的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