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改習土語,變換儒衣,或潛居寺觀,喬寓逆旅。視爾河南為誠樸之區,椎魯之民,不難展拓伎倆,或言訟獄可以上下其手,或言錢糧可以挪移其間,徇情儘可關說,遇賄即可通同。殊不知本道族清威貴,或仕宦遠方而久疏音問,或課誦家塾而不出戶庭,從無此蓬轉宇內,萍棲署中之惡習也。為此出示遍諭僧寮道舍,以及店房客寓、茶坊酒肆等區,各自詳審言貌舉止,細默行裝僕從,少有可疑,即便扭轅喊稟,以憑究治。倘敢任意收留,甚至朋謀撞騙,或經本道訪聞,或被旁人首發,本道務必嚴刑重懲。除將本犯斃之杖下,至於牽連旁及者,亦必披根搜株,盡法懲治。本道言出如箭,執法如山,三尺法不能為不肖者宥也。云云。賢弟呀,我影影記得府上有原籍丹徒的話兒,或者此公就是賢弟本族?”紹聞道:“據大哥所述,有**分是不錯的。但我前日在盛宅看過爵秩本,丹徒家兄是湖廣荊州府太守,我如今再查個按季爵秩本頭,便見的確。”正心道:“賢弟差矣。咱們一個士夫之家,忽爾來一個親族做本處大員,不知者則以為甚榮,知者則以為可怕。我們清白門第,斷不至於設招權倚勢之心,那無知小人,便看得咱家是附羶逐腥之地。這是有關係於身家性命的事。此若果系本族令兄,賢弟呀,省會之地,杜門窬垣還怕躲不清的。”紹聞道:“這我該怎麼處呢中?”
正心道:“足不入街心,影不出巷口,閉戶教子,自愛也,愛子也,並愛及令兄老大人矣。可惜賢弟不是個官,若是官,那有個迴避之例了。”
二人話已說完,相送出門,正心回首道:“我們前半截述前輩的妙謔,那是我該死的話,只付之‘白雲向空警。我們後半截說的丹徒的話,句句銘心,切記,切記。”一拱而去。
單說河南開歸道,卻是那個?果然是江南鎮江府丹徒譚氏宜賓派後裔譚紹衣。
這譚公上任以來,謁文廟,見撫臺,拜藩、臬,接見合城的屬員,一連忙了十日,方粗有定局。心裡想族叔譚孝移此時約去八十不遠,康健羸弱,不知何如。一日叫梅克仁到書房說話——原來梅克仁是譚府上家生子,其人細密妥當,極能辦事,譚道臺倚為心腹——說道:“當年我差你與這裡老太爺下書,想老太爺如今也老了。你是該記得的,舊日曾寄過書,老太爺也不曾有個回信。趁你站門上未久,人還不認得你,你改裝出署,到老太爺那邊先請請安。你諸事妙相,我討回話。”
梅克仁領了主命,果然敝袍舊帽,皮帶泥鞋,徑上大街。
只見街上添了許多樓房,增了許多鋪面,比舊日繁華較盛。依稀還認得譚宅舊居。到了舊日所走門樓,見門上懸著“品卓行方”金字匾額,旁署譚某名諱,心內說:“這是我們老太爺名子。如何不是倒座向內的對廳,卻成了大京貨鋪子?”
梅克仁上的鋪子臺級,說買一條手巾。一個小夥計拿過來,明瞭價錢,梅克仁與了三十文制錢買了,隨口問道:“這是誰家房子?”幾個夥計,並無一人答應。梅克仁又道:“取一匹藍綢子看看。”又一個年紀大的,架上取過一匹綢來。梅克仁一看就中,說道:“明明價錢。”那人道:“請出包兒看看銀水,或是足紋,或是元絲,好說價。”梅克仁在懷內掏出一個銀幅來,展開七八個錠件,俱是冰紋,那人說:“銀子好。”
小夥計捧過一杯茶來,讓坐,梅克仁方才坐下講價。這一個嫌多,那一個不讓,說話中間,插一句問道:“這是誰家市房?”
那人道:“是敝號哩典到譚少爺房子。”梅克仁心裡驚道:“不好,老太爺辭世了。”即照他說的價錢稱了銀子,梅克仁包了銀幅,連綢子塞到懷裡就走。那人道:“再吃杯茶。”梅克仁搖首,一拱而去。
拐彎抹角,記的土地廟兒,照走過的小巷口,徑上碧草軒來。及到門口,一發改換了門戶,一個小木牌坊上,寫了四個大字“西蓬壺館”,下贅“包辦酒席”四個小字。坊柱上貼了一個紅條子,寫的本館某月某日雅座開張。梅克仁瞧料了七八分,徑入其內。只見又添了幾座新房子,又隔了一個院子,殺雞宰鵝,擇蔥剝筍,剁肉烙餅,榨酒蒸飯,亂嚷嚷的。休說是藥欄花畦沒了蹤跡,就是幾棵老梅,數竿修竹,也都向無何有之鄉搬家去了。只剩下一株彎腰老松,還在那葷雨腥風中,響他那謖謖之韻。
梅克仁揀了一個座頭坐下。向軒上一看,一桌像是書吏衙役們請客,一桌子四五個秀才腔樣,也還有一桌子長隨打扮。
這桌子微醺,那桌子半酣,杯盤狼藉,言語喧譁,梅克仁好生不快活。只見走堂過來拭了桌子,問道:“爺是吃飯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