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同一地方。同樣的字跡,同樣的筆調,同樣的破字,同樣的信紙,同樣的菸草味兒。
一共五封信,五種說法,五個人名,五種簽字,而只是一個寫信人。西班牙隊長堂?阿爾內茨、不幸的巴利查兒媽媽、詩人尚弗洛、老戲劇演員法邦杜,這四個人全叫做容德雷特,假如這容德雷特本人確實是容德雷特的話。
馬呂斯在這棟破房子裡住了已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了,我們說過,他只有很少的機會能見到,或者說略微見到,他那非常卑賤的鄰居。他的精神另有所注,而精神所注之處也正是目光所注之處,他在過道里或樓梯上靠近容德雷特家人對面經過應不止一次,但對他來說,那只是些人影而已,在這方面他是那麼不經心,所以昨晚在大路上遇見那兩個容德雷特姑娘,競沒有認出她們——顯然是她們兩個。剛才這一個走進了她的房間,他也只是感到又討厭又可憐,同時恍餾覺得自己曾與她似曾相似。
現在他一切都看清楚了,他意識到這位鄰居容德雷特處境糟糕,依靠騙取那些行善人的施捨來維生。他蒐羅一些人名地址,選出一些他以為有錢而且願施小恩小惠的人,偽造一些假名寫信給他們,讓他的兩個女兒冒著危險去送信。沒想到這個當父親的竟用了不惜犧牲女兒的手段,他是在與命運進行一場以兩個女兒為賭注的賭博。從昨晚她們的那種逃跑的行為,呼吸急迫的情態,慌亂的樣子,以及從她們嘴裡聽到的粗話來看,馬呂斯認識到這兩個不幸的女兒還在於著一種極可能人所不知的曖昧事,而從這開始產生出來的後果是人類社會的現實,兩個既不是孩子,也不是姑娘,也不是婦人的悲慘動物,兩個由苦難貧困中產生出來的純潔而天真的怪物。
無所謂名字,無所謂年齡,無所謂性別,一些令人痛心的生命,已不再能區別什麼是善什麼是惡,走出童年,就失去人間一切,不再有自由,不再有貞潔,不再有責任。昨日才綻開今日便凋零的靈魂,如同那些飄落在街心的花瓣,濺滿了泥汙,只等一個車輪來碾碎。
可是,正當馬呂斯以驚異苦痛的目光看著她時,那姑娘卻象個鬼影,不顧自己衣不遮體,在他的破房裡放肆地來回走動。有時,她那件敞開的、稀爛的襯衫幾乎落到了腰間。她挪動椅子,她弄亂那些放在抽斗櫃上的洗漱用具,她摸摸馬呂斯的衣服,她翻看每個角落裡的零星物件。
“嘿!”她說,“您有一面鏡子。”
她還無所顧忌地低聲哼著鬧劇裡一些曲調的片斷,一些瘋瘋癲癲的疊句,用她那沙嗓子哼得令人難受得要死。從這種旁若無人的行為裡冒出一種莫名的讓人感到拘束、擔憂、丟人的味道。無恥也正是可恥。
望著她在這屋裡亂翻亂動——應該說亂飛亂撲,象個受陽光驚擾或是斷了一隻翅膀的小鳥,確是再沒有什麼比這更令人悲哀的了。你會感到在另外一種受培育的情況下或另一種環境裡,少女這種天真活潑的動作也許還能給人以溫馴可愛的印象。在動物中,一個天生要成為白鴿的生物是絕不會變成猛禽的。這種事只會發生在人類中。
馬呂斯心裡暗想著,讓她動吧。她走到桌邊,說:“啊!書!”一點微光透過她那雙暗淡的眼睛,接著,她又說——她的調子顯出那種能在某方面表現一下自己某一優點的幸福,這是任何人都不會感覺到的。
“我能唸書,我。”她興致勃勃地拿起那本攤開在桌上的書,並且念得非常流利:“??博丹將軍接到命令,率領他那一旅的五連人馬去攻佔滑鐵盧平原中央的烏古蒙古堡??”她停下來說:“啊!滑鐵盧!我知道這指什麼。這是從前打仗的地方。我父親到過那裡。我父親在軍隊裡服役過。我們一家人是徹底的波拿巴派,知道吧!那是打英國佬,滑鐵盧。”
她放下書,抓起一支筆,喊道:
“我也會寫字!”她把那支筆蘸上墨水,回過頭望著馬呂斯說:“您要看嗎?瞧,我來寫幾個字。”他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她已在桌上的一張紙上寫下“警察來了”這幾個字。
接著,扔下筆,說:
“我沒有寫錯,您瞧。我們也受過教育,我的妹妹和我。我們從前不是現在這樣子。我們沒有打算要當??”說到這裡,她停住了,她那陰鬱無神的眼睛怔怔地望著馬呂斯,然後忽然大笑,用一種滿含被一切獸行憋在心裡的一切辛酸苦痛的語調說道:“呸!”接著,她又用一個輕快的曲調享著這樣的句子:我餓了,爸爸,沒有吃的。我凍呀,媽媽,沒有穿的。哆嗦吧,小羅羅。哭鼻子吧,小雅各。
她還沒哼完這曲幾,又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