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一度為音樂工作了近半生的人,我不得不暫且放下時而優柔時而鏗鏘的音樂立場,來凝視更加廣闊的生活環境。無論如何,感謝世界還給人類的文明與信仰留下了一席之地;也使我們在這一席之地間,公開了傳承精神文明的圖謀。
喇西·道爾吉
2008年9月 於北京
呼麥 一(1)
呼日郭勒金,蒙古語,意為死者昇天之處。現代人把它理解為葬場。像大多數蒙古族人一樣,錫林郭勒的年長牧民們把它解釋為歸宿。實際上,它位於距離牧民居住地較遠的荒涼之地。平日裡沒有人到那裡去遊牧,甚至很少經過此地。人畜來得少了,這裡就形成了狼的世界。在那裡,狼以聖子的身份把人們送上天堂。千百年來一直如此。狼肢解了人的肉身,使得人那塵封在軀殼裡近百年的靈魂得以釋放,得以升騰,得以重歸,長生於天上。
那位老人的身姿依然是端坐著的,最終被人扶著輕輕放倒,赤條條地裸露著全部身體躺下了,他即將如願以償了。連同百里之外前來“送葬”⑸(我暫時把這個類似送葬的儀式稱作送葬)的不少聽到過“呼麥”的牧民,都能見證:那老人的願望很快就要得以實現了。
那是一架真正的勒勒車,那個叫做哈森的年輕牧馬人在朋友們的協助下,拆去勒勒車所有圍欄並鋪上了牛毛氈子停在門外。新到的牧人用眼神向哈森發問。哈森看著他們,攤開雙臂輕輕躬首施禮:⑹“路格西介(蒙古語,指老人已經去逝了)。”哈森從不流淚,今天卻一反常態。
蒙古包裡,一位年長的牧人用乾淨的布蘸著酒,把老人從頭到腳仔細地擦洗著,連花白的鬍子都已經擦得晶亮。老人的嘴唇有些乾裂,那年長的牧人在他嘴唇上面塗了少許黃油。老人的身體已經全部擦淨,長者為他穿上了潔白的布衫和藍得像天一樣的褲子,隨後從懷裡取出⑺布帕(類似嬰兒夏季使用的肚兜),把它蓋在老人肚子上。他俯身面對面抱著這具蒼老的屍體,雙手探入他腰後繫好布帕的帶子。四處瀰漫著濃烈的酒香。長者示意哈森等人進來,一起用白色的大氈子把老人的遺體包裹好,綁好帶子。
蒙古包外面,哈森的弟弟哈斯巴根已經揭開了窗邊的氈子,拆掉了幾根⑻“哈納”(支撐蒙古包圍氈的圍欄)使窗變得大些,然後在那裡用⑼三根秫桔杆拼成門形(蒙古族傳統習俗,出葬時,遺體不能從門過,要把人從窗戶抬出去)。幾個年輕人已經在窗外左右站開,他們伸直胳膊,撐起一塊大牛毛氈子,這是用來遮擋天日的……
對於演奏⑽冒仁呼日(馬頭琴)來說,作為“呼麥”大師額爾德木圖的搭檔,慶格爾泰是絕無僅有的。他是個優秀的馬頭琴手。
慶格爾泰剛剛用酒為昨天中午離開人世的額爾德木圖擦洗了身子。東烏珠穆沁旗滿都呼寶力格鎮的乃林郭勒草原方圓幾千裡,牧民們都知道,慶格爾和泰額爾德木圖是最好的夥伴。這不僅僅因為他們從小到大一起成長,更重要的是:在他們一同經歷的八十多個年頭裡,無論是在風雪中游牧還是在自然以及人為的災難中脫險,他們都形影不離。當然,在有最肥的羊肉和最香的馬奶的日子裡,兩個人也是不分你我的。以至於走過身邊的人們都發現,他倆身上那件一直不願改變樣式的東烏珠穆沁式袍子上散發出來的味道,聞起來也不分彼此。天長日久,兩人便形成了如同蒙古高原上水與草一樣的默契。
兩個人已經很久很久不在一起拉琴唱歌了。不久前,當慶格爾泰聽說額爾德木圖失去了那隻能發出悶雷般低音的馬頭琴時,慶格爾泰便把自己的琴裝進那條很少使用的大皮口袋裡,永遠收藏起來了。當然,每隔不久,他就會放下手裡的活兒,把琴掏出來抱到外面晾一晾,從早晨到晚上一直看著它,直到日落時分,再裝進口袋。書包 網 。 想看書來
呼麥 一(2)
沒過幾個月,公路局的勘測員便開著車來⑾查干達萊蘇牧(白海村)接慶格爾泰。他們說額爾德木圖想念他了,希望他能前去相聚。慶格爾泰沉思了片刻,隨後抱起裝著馬頭琴的皮口袋,默不作聲地上了那輛勘測車前去看望額爾德木圖了。
慶格爾泰是在那場十年災難剛剛開始時遷徙到查干達萊蘇牧的。那時的查干達萊還不能稱為一個真正的⑿蘇牧(村子),方圓百里都是泛著白色晶體光的鹽鹼地。慶格爾泰來到此地後,帶領兩個兒子用了三年的時間引水灌溉,衝去鹽鹼,才使那裡出現了生機。不久後,一些“黑五類”以及他們的家屬被安插在查干達萊進行大規模開墾草場的勞動,那時的查干達萊才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