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的星光之後,大殿呈現出了飽經時光雕琢的滄桑質感。那好像是種幻覺,隨著流雲落下的陰影在立柱與鏡面般的地板上拂過,有些東西失落了,還有更多依舊沉澱在時間長河的最深處,任憑歲月的沖刷兀自巍然不動。他漸漸愛上了這裡,彷彿坐在天與天之間沉思著,明明還有重力卻有種輕盈的感覺,好像靈魂插上了翅膀,累贅的肉體已經被拋棄。總坐在書桌前計算和閱讀,心靈或許也會和書架上許久未動過的厚重書籍般蒙上一層塵埃,然而在這裡,他感到自己的心境如同那池水一樣澄澈的地面一般,纖塵不染,萬物不滯。是否父親僅僅是因為愛著這樣的感覺,才在雪峰之上、最純淨的天空之下,建起這樣一座大殿,檢閱著日月星辰來來往往,彷彿駕著馬車在宇宙中巡視的皇帝。
他知道不是。在極偶然的情況下,他聽見父親開了口。那聲音嘶啞難聽,如同漏風的蛇皮袋,又好像是拿著骨質的小銼刀在龜甲上剔著什麼,他看見那把骨架沒有哪怕一塊骨頭移動分毫,卻是不知道父親究竟如何發聲的。話語的大部分內容,他都聽不懂,裡面夾著在活人的世界中失落已久的古代語,他知道父親並不是在對他說話,那更接近自言自語,某種神經質的絮叨,像是焦躁的人在踱著步子,有時又像是對著某個他看不見的人怒吼著,那憤怒讓整個大殿都顫抖起來,隨即又變成絕望的哀求,帶著不甘心的悔恨。然而他聽到最多的一句話,是謙卑的低語,又在不斷地重複中變成了某種狂熱的口號。
那句話是這樣的:陛下的意志,高於一切。
克里亞蘇斯雖然暫時向新繼任的皇帝低頭了,但絕不代表這位曾經擁有著無上權威的皇帝會服從另一個人的指揮。不,哪怕是黑君王都得不到這樣的卑躬屈膝。他知道只有一種可能,這是一場只存在於意識之中的毫無退路的戰爭,那個無人相信的傳說是真的,能讓父親如此對待的,只有將亡靈巫術傳給生者的亡靈君主。然而那個在父親的說法中,已經與亡靈城的秩序融為一體的曾經的天使之精魂,恐怕並沒有安分守己地在冰山環繞中沉睡,而是藉助亡靈巫術找到了某種重返世間的通路。
他突然理解了地上這經天緯地的星盤究竟是用於防範怎樣的敵人了。
許多年以後,他遇到了另一個據說在神魔之戰中隕落的凡人不可企及的存在,才瞭解到父親的所作所為是何等可笑的徒勞。那種在無可匹敵的強大力量下戰慄、瑟縮,卻又因著內心的尊嚴,強行站起反抗的意志,卻又讓他肅然起敬。他和父親之間那道他曾以為永遠不可打破的隔閡,竟然如春季到來時的冬雪,就那麼消散了。那時他遠在南方,隔著千山萬水遙望父親居住的那座山頂,視野內是一片空茫,可他卻彷彿感覺到,從未與他親近過的父親就站在他的身後,以從未有過的慈愛與嚴厲,為他撐起了一道意志的牆。
然而當時的他,對於這樣的概念還是懵懵懂懂,只是駭然感受到某種至高的、凡人無可阻擋的力量在這個世界的上方堅定不移地運轉著,那是命運女神的紡紗車,依著節奏沉穩而有力地轉動著,命運的絲線將一個人破碎而殘缺的一生串聯起來,又將無數人的未來編織在一起,繪成命運的圖卷。他彷彿是那初冬落下的最後一片葉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最終無可避免地落在下方尚未凍結的河面上,任憑湍急的水流將自己裹挾,浩浩蕩蕩地奔向遠方。
☆、第二章(1)
冰原人嘹亮悠長的呼喝聲在燃燒的紅雲下回蕩著,那是即將開船的訊號,他收起筆,抬頭望了望天上如同成片的赤煉草一般的天象。已經是傍晚了,殘陽垂落海面,剛剛開鑿出的一片灰藍色的不大的海域已被染成了明亮的橙紅色,周圍碎裂的冰層則映出惹人喜愛的粉紅。他拒絕了那個紅鼻頭的冰原人帶他進入那狹小且泛著難聞的潮味的木頭船艙的好意,儘管他知道對於不諳水性的乘客而言那是個比較安全的選擇,但極北的海上百年一次的落日之景讓他不願錯過。在冰原人膽戰心驚的目光中,他選擇了靠近龍鯨頭頂的位置,那裡擁有最開闊的視野,海平面像一道沒有盡頭的直線橫亙在正前方,火紅的太陽如同垂死的巨人,半邊的身子浸泡在海水裡,金紅的血液流淌在海面,在細密的波浪中化為紅龍的鱗片。
一個時代正在逝去。他想起冰原人這樣描述黃昏,天上的眾神隕落了,邪神孕育出的神明的終結者執起殘酷的屠刀,衝入結滿了果子的載歌載舞的諸神庭園之中,美麗的女神和英勇的男神留下的血液染紅了天空,地下的巨蛇甦醒了,翻動著身子讓大地動盪不安,發出低沉的哀鳴,魔狼率領著他的子民站在冰山之巔呼號,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