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文又正視了一眼曾國藩,只見他仍然撫須端坐,並未因這一句話而有一絲變化。其實,自從踏進勝棋樓門檻的那一刻,曾國藩的心就沒有安寧過。當官文提到哥老會的時候,他心裡就有底了:一定是湖北的哥老會與霆軍裡的哥老會有什麼瓜葛牽連。心裡早有準備,故官文這句話沒有收到他期待的效果。官文略覺失望,停了片刻,又說:“屈正良說,哥老會在蘄州還只開始,大本營在湘軍。為立功贖罪,他交出了一份湘軍哥老會的名冊。鄙人嚇了一跳,竟有四百多號,又都是九帥吉字營的人!”
曾國藩撫須的手驀地停了下來。湘軍中竟有四百多號哥老會,且又不是鮑超的霆軍,而是老九的吉字營,這兩點出乎他的意外。
在曾國藩沉思的時候,官文取出早幾天在先覺寺裡抄的花名冊,把它遞過來。他接過花名冊,一頁一頁翻開看著。花名冊開得很詳細:姓名、年齡、籍貫、屬於何營、編於哥老會第幾堂第幾方,全寫得清清楚楚。其中有個別人,曾國藩還認得。翻過一遍後,他合上花名冊。放到茶几上,語調沉靜地說:“謝謝官中堂送來這個花名冊。這些傢伙是國家的禍害,也是湘軍的敗類,下官必將一一清查出來,嚴懲不貸。不過,”曾國藩拉下臉來,盯著官文看了一眼,“此事牽涉面廣,關係重大,下官不能輕率動作,必須與各營官查實後再說。”
在曾國藩盯他的瞬間,官文覺得那眼光如同兩道陰冷的電光,要把幾天前他的鬼祟行動公之於世似的。他一陣心虛,臉上泛起不自然的笑容,忙說:“侯爺說得有道理,當然要查實。鄙人之所以親自將這本花名冊帶到江寧來,也就是為了讓侯爺查實。屈正良既是哥老會頭目,就決不是良善之輩,難保他不狗急跳牆,誣陷好人。何況九帥的吉字營,是一支人人景仰的英雄之師,鄙人更不會輕易相信。鄙人建議侯爺不露聲色地將各營花名冊調齊,然後委派幾個最信得過的心腹一一核對。倘若屈正良所供與事實有出入的話,鄙人斷不會饒過那小子。當然也請侯爺放心,此事決不會張揚出去的,三天後我等侯爺的訊息。”
官文的態度是如此真誠,話說得如此懇切,曾國藩不能再講什麼了,說了一句“謝謝官中堂的好意”,便懷揣著花名冊,離開莫愁湖,悄然回到督署。
進臥室後,曾國藩點燃兩支大蜡燭,將花名冊又一次翻開,一個個名字仔細審閱。他的心一陣陣緊縮,不由得暗暗地責備起九弟來:“沅甫呀沅甫,你的吉字營混有這麼多哥老會,你怎麼一點都不知道呢?糊塗,真正是糊塗!”
深夜,他把趙烈文、彭壽頤招來商量。他們也大為驚訝,都說從來沒有聽到一點風聲,怎麼會一下子冒出這多哥老會,不可輕信,先查核再說。
第二天,曾國藩以清查人數為名,將吉字大營各營的花名冊收上來。又把那本花名冊拆開,安排五個幕僚仔細核對。兩天過後,五個幕僚都來稟報,說發下來的名單與營裡的花名冊所載的履歷完全一致。
這一下,曾國藩被鎮住了。他頹然靠在躺椅上,又是惱火,又是恐懼:湘軍打下江寧,招致八旗、綠營帶兵將領的嫉恨和朝廷的戒備;又因為隱瞞財貨、放火燒城授四海之內以口實。現在再讓這個面善心不善的滿人大學士抓到如此重大的把柄,湘軍今後的處境將是艱難的!“儘快裁撤!”曾國藩從躺椅上站起,本已打定的主意,此時更加堅定了。
三天過去了,官文按時來到兩江總督衙門。不待官文發問,曾國藩先講了實話:“屈正良招供的名單,我已經全部查核,與花名冊上的登記無異。我會叫各營官對這些不法之徒嚴加審訊,依法懲辦的。”
“侯爺的命令下達了嗎?”官文緊張地問。
“明早就發出。”
“那就好。”官文鬆了一口氣,以關切的口吻說,“侯爺,依鄙人之見,這個命令可不必下達,審訊之事也可以免去。”
“為何?”曾國藩略覺奇怪。
“侯爺,你聽鄙人慢慢地說。”官文整整膝上的發亮緞袍,將椅子稍稍向曾國藩的身邊移動幾寸,然後做出一副十分真誠的態度來,說:“湘軍打了十多年的仗,勞苦功高,天下共仰,裡面混進幾百號哥老會,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倘若要在各個軍營裡公開清查審訊,那事情就鬧大了,勢必傳出去。一旦傳出去,於侯爺,於湘軍都很不利。何況這些哥老會都出自吉字營,九帥不在這裡,也難免會引起他心中不快。”
官文這末了一句話,像一記重錘打在曾國藩的心坎上。是的,沅甫離江寧時,本已心情抑鬱,若此時再在吉字營清查哥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