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一下,看到宗棠和周夫人都在聚精會神地聽著,“信中這樣說:有一夜,舟停在僻靜處。到半夜時,忽然水盜十餘人,皆明火執仗入艙,以刀尖啟開我的帳子,我奮起大呼,仗劍與這些水盜搏鬥。眾盜不支,相繼敗走,退至艙外。我又大呼追趕,盜賊嚇得紛紛墜於水中,恨不能游水,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逃走了。”
“季高,小岑講的那個朋友是你吧?我記得道光十三年,你從洞庭湖託人帶回的信上,寫的正是這樁事,你那次也是與小岑同舟的。”
左宗棠看了看周夫人,沒有回答。
“嫂夫人,此人正是季高,我今天要當面戳穿他。他杜撰這個英勇的故事,其實完全是捏造。季高,你今天要向筠心賠罪,你騙了她整整二十年。”歐陽笑起來。
“我當時真的完全相信。一方面為他擔心,一方面又為他驕傲。我那時想,季高真是個英雄。今天才知道,原來是假的。”周夫人瞟了左宗棠一眼。
左宗棠閒閒地說:“你這個人真怪,你當時又未跟我同夢,安知我所為耶?”
“做夢?”兆熊驚奇地問,“你說你信上所寫的都是夢境嗎?”
“是的,一點不假。”左宗棠詭譎地笑著。
“你把夢境寫得歷歷如真事,閨閣之中,也能這樣大言欺人嗎?”兆熊很不能理解左宗棠的這種做法。
“哎!小岑,你真是個痴得可愛的人。”左宗棠嘆了一口氣,正正經經地說,“那夜睡覺前,我偶讀《後漢書·光武紀》,見范曄所敘昆陽之戰,王尋、王邑陳兵昆陽城下,包圍數十重,列營百餘座,旌旗蔽野,埃塵連天,鉦鼓之聲聞數百里,而光武以三千敢死隊終破尋、邑百萬之眾。適逢大雷電,屋瓦皆飛,雨下如注,河水暴漲,溺死者數以萬計,水為之不流。細思古來數不清的戰役,哪一仗能與昆陽之役相比?光武真英雄也。如此神飛意動,不覺睡去,當夜即夢水盜來犯。自思光武亦人也,面對百萬虎狼尚且不懼,我左宗棠還怕幾個跳樑小醜不成!瞬時膽氣倍增,便揮刀與之搏鬥,一如當年光武敗莽軍樣,殺得水盜鬼哭狼嚎,片甲不留,心中有一股從未有過的暢意。醒來後,我看著無邊無涯的湖水,頭腦開始清醒,心想:昆陽之役真有此事嗎?三千兵卒真可以打敗百萬之眾嗎?光武帝怕是和我一樣,也在做夢吧!又想到前史所載淝水之戰、赤壁之戰、長勺之戰、城濮之戰、牧野之戰,怕也都是夢境吧!前人說夢,後人當真。一部二十四史,或許有一半是左宗棠舟中鬥水盜的故事。小岑兄,”宗棠拍拍兆熊的肩膀,笑道,“范曄可以杜撰昆陽之役,前人可以杜撰二十四史,左宗棠就不可以杜撰一個小小的英雄故事嗎?你這樣大驚小怪,誠如古人所說的:痴人不可以說夢。”
兆熊本想揶揄下宗棠,現在反而被他揶揄一頓,覺得有點掃興,繼而一想,宗棠的話寓意極深,看來那信中所言不是一時的率爾操觚,而是心中情緒的藉機發洩。想到這裡,兆熊也會心地笑了。
喝一口茶,兆熊又說:“好了,往事過矣,不再談它,我的評詩還沒完哩,還有幾句我也喜歡:‘蠶已過眠應作繭,鵲來繞樹未依枝’,耐人尋味;‘賭史敲棋多樂事,昭山何日共茅庵’,情趣高潔……”
“哈哈哈,”左宗棠聽到這裡,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小岑兄,你與筠心是英雄所見略同。但恕我說一句直話,你們都還算不得我的詩中知己,最好的詩你們都沒看出。”
“你自己說說,哪一首?”
“你讀讀這首。”左宗棠翻了幾頁,指著《催楊紫卿畫梅》說。
兆熊看時,也是一首七律:
柳莊一十二梅樹,臘後春前花滿枝。
娛我歲寒賴有此,看君墨戲能復奇。
便新寮館貯瓊素,定與院落爭妍姿。
大雪湘江歸臥晚,幽懷定許山妻知。
“你看看,我像不像林逋?”
望著左宗棠那副得意的樣子,歐陽兆熊覺得十分有趣。他想,自己與左宗棠交往二十餘年,竟沒有完全瞭解他。原先總以為他是管仲、樂毅一流人物,卻不知他也有陶淵明、林和靖的胸襟。真是一位可人!兆熊說:“像是像,不過,有最重要的一點不像。人家和靖居士是梅妻鶴子,你卻是妻兒成群。”說罷,二人都開心地笑起來。
隔一會兒,兆熊猛然想起一件事,說:“季高,我這次由大梁回湘潭,在嶽州城裡意外遇見一位老朋友。你猜猜是誰?”
“誰?莫不是吳南屏?”
“不是。吳南屏是嶽州人,遇到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