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就可以流傳下去了?自古以來,詩文寫得好的,何止千千萬萬,但唐宋以後的文人,傳名的有幾個呢?傳名者中,又有幾個真正是因詩文作得好的緣故呢?所謂人以文傳,文以人傳,實際上,只是文以人傳。就如我的祖父、父親,還有令尊大人,詩文都是一時之俊傑,也刻了幾個集子,但後世有幾個人知道呢?刻與不刻又有多大的差別呢?”左宗棠說到這裡,顯得很激動,歐陽頻頻點頭。略停片刻,左宗棠以極其認真的口氣說:“日後待我封侯拜相再付梓吧!”
這句話要是從別人口中吐出來,說者和聽者都會當做一句笑話,現在他們都沒有笑,似乎封侯拜相對左宗棠來說,只是早遲而已。
“好吧!就暫不付梓吧!就詩談詩,我尤其喜歡《癸巳燕臺雜感八首》和《二十九歲自題小像八首》,其憂國憂民之意態,蒼涼悲壯之風格,足可以和老杜《秋興八首》媲美,而其間那股鬱悶不解之氣,更能使諸多懷才不遇計程車人引起共鳴。”
“曹霑寫《石頭記》,自題‘字字看來都是血’。其實,他那些東西算得什麼!我的這些文字,才真正是血和淚的凝結。這本自定稿,還是這兩天才編成的。筠心是第一個讀者,你是第二個。我很想聽你談談,看你和筠心,誰真正是我的詩中知己。”
“詩中知己,自然要推嫂夫人。”歐陽邊說邊翻開《四十自定稿》,“我剛才講過,兩個八首我最喜歡,另外還有感春四首也很好。從全篇立意、用字來看,又以這兩首最佳。”歐陽指著《癸巳燕臺雜感八首》中的第一首和第五首唸了一遍:
世事悠悠袖手看,誰將儒術策治安。
國無苛政貧猶賴,民有飢心撫亦難。
天下軍儲勞聖慮,昇平弦管集諸官。
青衫不解談時務,漫卷詩書一浩嘆。
西域環兵不計年,當時立國重開邊。
橐駝萬里輸官稻,沙磧千秋此石田。
置省尚煩它日策,興屯寧費度支錢。
將軍莫更紓愁眼,生計中原亦可憐。
讚道:“這才是真正的廊廟之音,可惜不達天聽!就個別句子來說,‘書生豈有封侯想,為播天威佐太平’,氣魄雄豪;‘和戎自昔非長算,為爾豺狼不可馴’,識見超邁……”
“你呀!盡說好聽的,什麼氣魄雄豪,識見超邁。”左宗棠打斷歐陽的話,“‘群公自有安攘略,漫說憂時到草萊’。肉食者自能謀之,我輩有何用?”左宗棠開始憤憤不平了。
“肉食者鄙,未能遠謀。他們若真有安攘之策,我今天怎麼會到東山來找你。”
“東山可是個好地方呀!‘安得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湘陰東山也有謝安石,恨無桓溫相邀。”左宗棠氣憤得站起來。
“天生我材必有用。季高,你不要太氣惱了。聽說新來的張撫臺是個幹才,我看他遲早會用你的。”
“這些老爺們,無事時威風十足,有事時束手無策,都不是共事的人。胡潤芝來信說,已向張亮基作了推薦,勸我莫老死柳莊。我已經死心了,今生今世,長作湘上老農。我今年春上給賀仲肅回了一封信,我念兩句給你聽聽。”左宗棠反揹著手,在書房裡邊走邊念,“‘東作甚忙,日與傭人緣隴畝。秧苗初茁,田水琮琤,時鳥變聲,草新土潤,別有一段樂意。安得同心數輩來吾柳莊一晤談乎!’只要你們常來我這裡走走,一起飲酒賦詩,煮茗論文,長此一生,豈不甚好。”
“好是好,但這些好處只能讓與別人。你難道忘記令兄的期望嗎?‘青氈長物付諸兒,燕頷封侯望予季’。聽說,這還是伯母大人的意願。”
“大丈夫不封萬戶侯,枉此一生。但宗棠生在今世,時運不佳呀!”
歐陽最清楚左宗棠的志向,知道剛才無意間觸動了他心中最大的遺憾,弄得本來談笑風生的氣氛驟然冷落下來,不免有點失悔。恰好,周夫人過來添茶,歐陽立即笑著對周夫人說:“嫂夫人,我給你說段故事吧!”
“好啊!難得你興致高,我成年縮在閨房裡,耳目閉塞,正要聽你講點新聞故事開拓心胸。”周夫人很高興,挨著宗棠的身邊坐下來。
“那一年,我和一個朋友乘舟北上,進京應會試。舟過洞庭湖,在一個小渡口邊停下,天色已晚。那個朋友在伏几作書,我問他寫給誰,他說給內子寫封家信。正在這時,舟子呼他上岸去玩玩。信放在几上,匆忙間未封緘。我那時年輕,好奇心強,想看看人家的情書是怎麼寫的。開頭幾句寫些別後情事,與常人無異。唯中間一段使我感到驚奇。”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