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中有的手殘缺了,只剩下一個空洞洞的衣袖;有的腳斷了,則用一根棍矛支撐著。大家身子緊挨著身子,胳膊緊挽著胳膊,靜靜地,默默地,像石壘的堤壩,像鐵打的圍牆,保衛著他們心中最崇高最聖潔最景仰的天國的象徵——金龍殿。
康福被眼前的場面感動了。那天夜晚潛入楚王府,與弟弟一席深談後,回到軍營,他好幾夜沒有安穩地睡過覺,既為弟弟革故鼎新的豪邁氣概所震懾,更敬慕他忠於信仰、義無反顧的高風亮節。內心深處,他為自己有這樣一個英雄蓋世的弟弟而自豪。還是在少年時期,父親給他們兄弟講史的時候,就意味深長地指出:莫以成敗論英雄。中國歷史上有許多失敗的人物,無論就其事業而言,還是就其個人品德而言,都是高尚的,相對於他們的對立面——勝利者來說,他們都更加令人尊敬,他們之中有些人的失敗,恰恰就在於其人格的光明磊落。康福記得,父親每講到這種觀點時,心情都顯得有些激動。從楚王府回來後他想:弟弟就是屬於這種失敗的英雄之列。不過,那時,他只在千千萬萬的太平軍將士中看到自己的弟弟一人,而今天,他看到五千多個和他弟弟一樣的英雄,他們一個個都如此高大,如此威武,雖是敵人,卻不得不令他敬佩。
康福胸中波濤翻滾,不能平息。再定睛細看,他更被震驚了:人牆的前面分明已架好了一道兩尺來高的乾柴,將後面的太平軍緊緊包圍住。有幾個人在給乾柴澆油。他們神態安詳,氣宇寧靜,如同農夫在灌園,如同園丁在澆花,站在對面二三十丈遠、手持刀槍、凶神惡煞般的湘軍,在他們的眼中似乎並不存在。
康福愣住了。他身後的湘軍將士們也愣住了。大家都看出了這群太平軍的意圖:他們要點火焚燒,要將自己和這座金龍殿一齊化為灰燼!一時間,誰也不知怎麼辦,都站在原地不動,像看戲一樣地等待著即將出現的場面。只有李臣典偷偷地掏出那支英國新式短槍,對著站在前面的康福瞄準。
李臣典一直在尋找康福,要悄悄地幹掉他。李臣典和康福並無前嫌,他要殺康福,僅僅因為康福是第一個衝進金陵城的帶兵將官,他因此而屈居了第二。做第一個衝進金陵城的將官,這是他垂涎已久的目標,但他又不願意充當先鋒。他知道這個先鋒十之八九是替死鬼,他要跟在先鋒的後面踏進缺口,要踩著先鋒的屍體進城,誰知康福搶先了一步。所以,他要殺康福。沒有了康福,他就成了帶兵衝進金陵城的第一人。
康福看著看著,突然,心中湧出一股從未有過的巨大悲哀。他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勝利者,而是一個扼殺善良弱小生命的劊子手,是一個毀滅高尚純潔靈魂的惡魔,是一個該受詛咒懲罰的歷史罪人。想到這裡,他那隻握刀的手輕輕地顫抖起來。正在這時,他看到金龍殿前的人牆中走出一個三十來歲的青年。那青年雖形容枯瘦,卻仍然腰桿挺直,有一副威武不屈的氣概。他一隻手高擎著火炬,邁著穩重的步伐,向澆了油的乾柴堆走去。天啦!康福在心裡驚叫起來,這不是自己的胞弟康祿嗎?
自從那次策反不成後,康福日日向蒼天禱告,希望弟弟早點離開金陵。昨夜聽說有支千人隊伍從缺口中衝出,他那時正在旁邊,有意將部隊調開。他想弟弟一定在這中間,讓他好好地逃走吧。誰知弟弟竟沒有走,他要和他的弟兄們一道,自焚報效他們的天國!康祿一步一步走近了柴堆,康福越來越害怕,雙眼慢慢變得模糊了。終於,眼前升騰起一串熊熊的烈火,給巍峨高聳的金龍殿添上數萬道耀眼的光輝,將五千太平軍將士映照得如同金鑄銅打的羅漢……
這火越燒越旺,越燒越烈,像一條火龍,將偉大天國的象徵和它的忠誠衛士緊緊地纏繞著。不論是在中國史冊上,還是在世界史冊上,這無疑都是一幅絕無僅有、震撼天地的畫卷!
它是雄偉的。這把火將人類執著的追求、崇高的理想送上了真正的天上聖殿,它必將令萬眾敬仰,子孫膜拜。
它是悲壯的。這把火將人類的精英、宇宙的脊樑無情地吞噬了,它必將激起更強烈的反抗,更勇敢的鬥爭。
它是深沉的。這把火本應焚燬腐朽與黑暗,卻為何轉了向?美好與光明如何才能獲得?它必將留下深刻的教訓、深沉的思索。
它是永恆的。這把火將五千忠骨化為最純潔的灰燼,讓它們灑向藍天,飄落在山川湖泊之上,安臥在蒼茫厚實的大地之中。它必將與山河同在,與日月永存!
康福看著這幅雄偉、悲壯、深沉、永恆的畫卷時,只覺得心如刀絞,想喊喊不出,想沖沖不動。人生能有這樣的悲哀嗎?深愛弟弟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