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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最後,輪到二哥與小六兒吃飯。可是,吃什 麼呢?二哥哈哈地笑了一陣,而後指示小六兒:“你呀,小夥子,回家吃去吧!”我至 今還弄不清小六兒是誰,可是每一想到我的洗三典禮,便覺得對不起他!至於二哥吃了 沒吃,我倒沒怎麼不放心,我深知他是有辦法的人。

快到中午,天晴得更加美麗。藍天上,這兒一條,那兒一塊,飄著潔白光潤的白雲。

西北風兒稍一用力,這些輕巧的白雲便化為長長的紗帶,越來越長,越薄,漸漸又變成 一些似斷似續的白煙,最後就不見了。小風兒吹來各種賣年貨的呼聲:賣供花①的、松 柏枝的、年畫的……一聲尖銳,一聲雄渾,忽遠忽近,中間還夾雜著幾聲花炮響,和剃 頭師傅的“喚頭”②聲。全北京的人都預備過年,都在這晴光裡活動著,買的買,賣的 賣,著急的著急,尋死的尋死,也有乘著年前娶親的,一路吹著嗩吶,打著大鼓。只有 我靜靜的地躺在炕中間,墊著一些破棉花,不知道想些什麼。

據說,冬日裡我們的屋裡八面透風,炕上冰涼,夜間連杯子裡的殘茶都會凍上。今天,有我在炕中間從容不迫地不知想些什麼,屋中的形勢起了很大的變化。屋裡很暖, 陽光射到炕上,照著我的小紅腳丫兒。炕底下還升著一個小白鐵爐子。裡外的暖氣合流, 使人們覺得身上,特別是手背與耳唇,都有些發癢。從窗上射進的陽光裡面浮動著多少 極小的,發亮的游塵,象千千萬萬無法捉住的小行星,在我的頭上飛來飛去。

這時候,在那達官貴人的晴窗下,會曬著由福建運來的水仙。他們屋裡的大銅爐或 地炕發出的熱力,會催開案上的綠梅與紅梅。他們的擺著紅木炕桌,與各種古玩的小炕 上,會有翠綠的蟈蟈,在陽光裡展翅輕鳴。他們的廊下掛著的鳴禽,會對著太陽展展雙 翅,唱起成套的歌兒來。他們的廚子與僕人會拿進來內蒙的黃羊、東北的錦雞,預備作 年菜。陽光射在錦雞的羽毛上,發出五色的閃光。

我們是最喜愛花木的,可是我們買不起梅花與水仙。我們的院裡只有兩株歪歪擰擰 的棗樹,一株在影壁後,一株在南牆根。我們也愛小動物,可是養不起畫眉與靛頦兒, 更沒有時間養過冬的綠蟈蟈。只有幾隻麻雀一會兒落在棗樹上,一會兒飛到窗臺上,向 屋中看一看。這幾隻麻雀也許看出來:我不是等待著梅花與水仙吐蕊,也不是等待著蟈 蟈與靛頦兒鳴叫,而是在一小片陽光裡,等待著洗三,接受幾位窮苦旗人們的祝福。

外間屋的小鐵爐上正煎著給我洗三的槐枝艾葉水。濃厚的艾香與老太太們抽的蘭花 煙味兒混合在一處,香暖而微帶辛辣,也似乎頗為吉祥。大家都盼望“姥姥”快來,好 祝福我不久就成為一個不受飢寒的偉大人物。

姑母在屋裡轉了一圈兒,向炕上瞟了一眼,便與二哥等組織牌局,到她的屋中鏖戰。

她心中是在祝福我,還是詛咒我,沒人知道。

正十二點,晴美的陽光與尖溜溜的小風把白姥姥和她的滿腹吉祥話兒,送進我們的 屋中。這是老白姥姥,五十多歲的一位矮白胖子。她的腰背筆直,乾淨利落,使人一見 就相信,她一天接下十個八個男女娃娃必定勝任愉快。她相當的和藹,可自有她的威嚴 ——我們這一帶的二十來歲的男女青年都不敢跟她開個小玩笑,怕她提起:別忘了誰給 你洗的三!她穿得很素靜大方,只在俏美的緞子“帽條兒”後面斜插著一朵明豔的紅絹 石榴花。

前天來接生的是小白姥姥,老白姥姥的兒媳婦。小白姥姥也乾淨利落,只是經驗還 少一些。前天晚上出的岔子,據她自己解釋,並不能怨她,而應歸咎於我母親的營養不 良,身子虛弱。這,她自己可不便來對我母親說,所以老白姥姥才親自出馬來給洗三。 老白姥姥現在已是名人,她從哪家出來,人們便可斷定又有一位幾品的世襲罔替的官兒 或高貴的千金降世。那麼,以她的威望而肯來給我洗三,自然是含有道歉之意。這,誰 都可以看出來,所以她就不必再說什麼。我母親呢,本想說兩句,可是又一想,若是惹 老白姥姥不高興而少給老兒子說幾句吉祥話,也大為不利。於是,母親也就一聲沒出。

姑母正抓到一手好牌,傳過話來:洗三典禮可以開始,不必等她。

母親不敢依實照辦。過了一會兒,打發二姐去請姑母,而二姐帶回來的話是:“我 說不必等我,就不必等我!”典禮這才開始。

白姥姥在炕上盤腿坐好,寬沿的大銅盆(二哥帶來的)裡倒上了槐枝艾葉熬成的苦水,冒著熱氣。參加典禮的老太太們、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