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霞色綢袍,四邊如出爐之銀,一擺動就熠熠放彩。鞋子據說還是魚皮做的,人在街上走,鞋面上閃著如鱗的花紋。整個兒的做派就像個唱戲的優伶,透出股輕浮氣。還記得當年在上海時,前清秀才陳仲甫,曾倚老賣老地在酒後調侃過他們這幫後學。
“沈尹默的字不行,蘇曼殊的文字不行,劉半農麼,底氣更不行。”
雖然一晃十多年,三人都已名聲鵲起。但對一生憑藉扎硬寨、打死仗風格治學的黃侃來說,你劉半農有何資格來北大門前擺譜
還有這位勢利眼的張掌櫃,前幾個月還叫堂倌拿著大紅帖子請他喝酒,聽他吹“八部書外皆狗屁”的宏論。今天卻捧上了這位專愛胡言亂語出風頭的錢師弟,還稱他為北大第一有絕學的怪傑。理由是聽說錢玄同上課只管傳道授業解惑,一概拒絕為學生閱卷。
這世道真變得像這陳酒一樣混黃侃憋著股悶氣,斟滿酒,仰脖一口喝了下去。
那邊的錢玄同正談興甚濃。
“這些天傳聞最盛的就是蔡孑民來北大的事。今天我去拜訪仲甫先生,他說蔡先生已是三顧茅廬請他了,還要他把《新青年》也搬到北大。大談了一通教授治校,學術至上的辦學思路,公開表示支援新文學,反對舊道學。仲甫已被他說通了,還要我幫助找些新派朋友來呢。我覺得在當今中國,蔡先生有當之無愧的三個第一。他主長北大,定能為教育界放一異彩。”
“何為三個第一?”
見劉半農和張掌櫃都豎起了耳朵,錢玄同穩穩地舉起酒杯,抿了一口。
“有清一代,視翰林院為‘金馬玉堂’,還沒聽說過哪一個翰林公開拋棄過榮華富貴,走向朝廷對立面的。有之,惟蔡一人而已。時在1904年,先與陶成章組織光復會,又在上海參加同盟會。有人問蔡:反清之意決於何時?曰:始於戊戌變法,決於《辛丑條約》之簽訂。以後又與太炎先生創辦中國教育會、愛國學社和愛國女校,在滿清末年,為翰林造反之第一人!”
“說得好!”
“蔡先生是1907年入德國萊比錫大學,研究西學的。辛亥革命後出任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教育總長,躍出儒家體系而求知異域,為新政府中科舉出身第一人!至於第三點麼,全憑我的預感。你們想想,蔡既掌北大,思想必不立崖岸,匯納百川,兼收幷蓄。要知大學校長例由部聘,一錘定音,六百大洋一月,是個不小的官呢。蔡先生卻在報紙上公開宣告當校長不是做官,視到手權力如敝展。我想下一步集百家之言為準繩,開未來民主之先河者必為蔡先生,亦為中國之第一人!”
同桌三人齊聲喝彩,聲震屋瓦,范文瀾痛飲了一盅酒,多日的不平之氣蕩然無存。他心有暖意地瞅了眼錢玄同,覺得這呈文由他轉送算是找對了人。
那邊的黃侃卻被這聲浪惱得拍案而去。最可憐的還是傅斯年,沒吃上一口好飯,又懾於老師的火爆脾氣,只得訕汕地餓著肚皮跟了出去。屋角剩下了陳漢章,還在顧影自憐地喝著酒。
錢玄同見黃侃為此撤席,放聲大笑。
錢玄同比黃侃只小一歲,為1887年生人。雖出身書香,卻性格狂放。少年時就毅然剪髮,表示“義不帝清”。他是在1906年進日本早稻田大學的,與反清亡命日本的黃侃,先後隨章太炎入了同盟會。當時的日本,真可謂革命者的大本營。章太炎出任同盟會喉舌《民報》主編時,留日學生號稱八千之眾。他是青年學子心中除孫中山外,最具傳奇色彩的大儒俠。先是與孫中山、黃興一起,通宵達旦地用熱血豪情起草了《革命方略》、《軍政府宣言》等十四個綱領性檔案,奠定了同盟會的行動方策。又以大無畏的氣概,以《民報》為陣地,向梁啟超主編的《新民叢報》發起了長達數年的論戰,使革命黨的輿論在東京重執牛耳。
他那種排除生死,旁若無人,布衣麻鞋,獨行獨往,縱橫馳騁於清末民初政壇與學界的豪邁俠氣,如磁鐵般吸引了無數青年的心。章門多狂猖之士,不但狂還瘋。他的《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辭》,就是一篇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瘋話自白。他也由此得了個“章瘋子”的雅號。
那天的場面聽者如雲,人聲似潮。他演講時穿一身黑衣,像頭久被囚禁剛掙脫鐵鐐的怪梟,不可一世地兀立在東瀛的海國天穹之下。
“大凡非常可怪的議論,不是神經病的人,絕不能斷想,就能想也不敢說。說了以後,遇著艱難困苦的時候,不是神經病的人,斷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來有大學問成大事業的,必得有神經病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