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拉起我的手牽我進他們家時,她蹲下身子用愛嬌的口吻對當時比我大一點的小孟冬說的話我一生難忘,那原話是:
“鼕鼕,這是冉冉妹妹,她好可憐哦,沒有爸爸媽媽疼愛哦,所以你以後要好好疼妹妹,好不好?”
她好可憐哦,這從此就成為張旭冉在孟阿姨心中風雨不動的標籤。我跟著孟冬廝混玩耍時她會笑著看我們,皺著眉頭嘆一句我好可憐;我漂洋過海去美國求學,她到機場送我,也是抹著眼淚說我好可憐;孟冬跟她說要跟我訂婚,她高興得眼睛發亮,第一個反應就是脫口而出冉冉以後有你照顧就不可憐了;等我回國後為外婆送終,她參加葬禮哭著嗚咽的也是冉冉太可憐了。
等孟冬出事後,我又辭了職,她上門看我也是與我抱頭痛哭,邊哭邊說冉冉你往後可怎麼辦?你怎麼可憐阿姨怎麼放心?
不可否認,她真是個好人,很少有母親在痛失兒子的巨大悲慟中還能分神憐憫他人,但在孟冬死後,我卻真的怕見到她,我不能承受她對我沒來由的歉疚感和憐憫感,就連孟冬本人都不能算欠了我,更何況他的母親?
他只不過驟然醒悟什麼是真愛,只不過匆匆忙忙將我跟他的感情定義為兄妹之情。
我再怎樣,也不能不讓人頓悟這些,儘管對我不公平。
只是我現階段無論如何也無法跟過往一般反過來安慰他的母親,我是真的,心有餘而力不足。
我躲了她一個多月,終究還是因為住院被逮住,我在這困窘不堪,看不見的怪圈又套牢在我身上,我不想看到任何與孟冬有關的人,但我不能推開他的母親。
就在此時,傅一睿冷冰冰地在一旁低喝:“這位太太,麻煩你放開張醫生,她快被你弄成二次受創了。”
孟阿姨正哭得梨花帶雨,抬起頭有些茫然,傅一睿黑著臉不耐煩地說:“你壓到她傷口了,快放開!”
孟阿姨這才手忙腳亂地鬆開我,忙不迭地伸手想摸我身上,著急地問:“壓到傷口了嗎?疼嗎?對不起啊小冉……”
“別動她!”傅一睿及時喝住她的動作,硬邦邦地丟下一句:“傷口破裂或感染誰負責?”
孟阿姨當了一輩子美人,大概從沒試過有成年男性如此不留情面地呵斥,一時間呆愣在那,轉頭委屈地又紅了眼睛,伸手向背後的孟叔叔哭訴:“老公,我不是有意的……”
孟叔叔上前半摟著她的肩膀,低聲安慰說:“沒事,小冉不也沒什麼事嗎?是吧小冉?”
我勉強笑了笑說:“是啊,阿姨,你沒弄到我的傷口,別難過了好不好?”
“可是我看你躺在這,又丟了工作,鼕鼕他又,我怎麼可能不難過?”孟阿姨又哭了起來。
病房中又一陣悲慼之聲,夾雜著孟叔叔的勸慰,還有我乾巴巴地開解,但大概想起了失去的兒子,母親的哭泣怎麼也止不住,我安慰人的本事有限,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孟阿姨正在傷心處,想來也不可能聽進耳朵裡,“我沒事你別難過”這種話說多了自己都覺得尷尬,怎麼可能沒事?怎麼可能不難過?我們都喪失了重要得無以倫比的人,無可替代的人。
我覺得深度疲憊,抬起頭,求救一樣看向傅一睿,傅一睿的臉色越發黑沉,他一言不發,大踏步走出病房。不一會,管這片的護士長推著車進來,她是個四十開外的幹練女人,嗓門大,說話很有威嚴,一進門就喊:“病房需要安靜,請剋制一下好嗎?”
孟阿姨的抽泣聲低下去不少,護士長過來檢查了我的吊劑,換上新的,開啟針盒說:“張醫生差不多到時間換藥打針了,家屬明天再來吧好嗎?”
孟叔叔替孟阿姨擦了眼淚,柔聲說:“那我們先回去,讓小冉好好休息吧?”
孟阿姨點點頭,對我哀慼地說:“冉冉,你想吃什麼?阿姨明天給你帶來。”
我忙搖頭說:“不用了,您別擔心,醫院伙食挺好的,再說我這個狀況有些要忌口,您就別忙了。”
“但是你沒人照顧……”
“我跟護士們都挺熟的,她們會關照我,您忘了,我在這個醫院工作多久了?”
孟阿姨微微笑了,轉眼又憂傷起來:“都做了這麼久,說不幹就不幹……”
我沉默了,孟叔叔這時問:“那件事,醫院怎麼裁定?算醫療事故嗎?”
“沒有這麼定,”我說,“是我自己覺得沒臉再待著……”
孟叔叔嘆了口氣:“你這孩子就是想太多。”
“不是,是我做錯事,”我垂下頭,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