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倒是笑了,往榻上側了側身,挪出一人的位置,“上來罷。”
月照磊落,嗚嗚然一陣夜風穿透牖戶,兩個男子並肩榻上,倚頭親密相靠。溫商堯抬手撫上弟弟的面頰,曾幾何時那細緻如稠的肌膚而今觸來竟糙似糠粃。指尖摩挲過那道跨於眼睛的傷疤,他輕輕惋嘆道,“阮辰嗣隨行軍中,你這眼睛……或許還有治……”
“弟弟雖瞎了一隻眼睛,心裡倒明鏡多了。”語聲聽來倒不以為意,溫羽徵稍事一頓,問道,“大哥,杞晗他……”
“即使你不替他求我,我也早有打算赦他出宮,只不過……”
“杞晗之事相信大哥自有決斷,弟弟今日是想另求一事,”他抬臉直視兄長眼眸,“弟弟想身任先鋒,出戰迎敵!”
溫羽徵話音方落,溫商堯竟霍然而起,嚴聲道:“不準。”
雖說這街頭行乞的好些日子已將性情打磨得圓潤不少,一見兄長背身,溫羽徵也似觸了脾氣地問:“大哥不準,定是嫌弟弟輕率寡謀,不足託付了?”
溫商堯搖了搖頭,“不是。”溫羽徵坐起榻上,便又追問:“那就是嫌羽徵而今手足俱斷,是個廢人了?”溫商堯仍未掉過身來,仍舊搖頭道:“不是。”
榻上的男兒眉峰一挑,語聲含譏地道:“那定然是怕那龍椅上的小情人多有怪罪,再不容你魚水相親了?”
“縱然你再激我,我也不準。”溫商堯掉過身來,好氣又好笑地望著弟弟,俄而輕聲嘆說,“你的妻子與你有救命之恩,更有共枕之情,而今她身懷六甲,你總該為她和她腹中的胎兒保重才是。”
“她待我的好,我又何嘗不是感恩在心,總想著有朝一日百倍還她。”那僅剩的一隻眼睛斂盡笑意,眸中的堅忍決絕更比過往懾人,“可千秋青史,我溫羽徵實不想只留下一個‘貪淫好色,亂臣賊子’的罵名,還望大哥成全!”
☆、96、尺水終成一丈波(中)
大帳中的男子命人取來一盆水,仔仔細細擦拭了自己的臉,將頭髮綁得紋絲不亂。披上戰甲,戴上纓盔,又將一塊銀製的面具罩上了臉面。
一旦將那瞎去的眼睛遮了去,這紅唇如朱鼻如峰的挺拔模樣竟是一點不遜當年的俊美。溫羽徵稍一側臉,瞧見自家大哥長視不瞬地望著自己,神態全和當年自己頭一回披甲在身一般模樣,不禁心頭好些得意。朝凝然不動的溫商堯踱出幾步,湊臉過去與他近若臉面相貼,挑眉笑道,“大哥不服老也不行,弟弟確是青出於藍了。”
溫商堯便也笑了,“人靠衣裝馬靠鞍,你也莫太得意。”
“屆時弟弟在陣前與他交戰,詐敗而走,引那察可古前來追擊。路上多山,山多亂石,嵯峨之中大可藏匿伏兵,一旦他中計前來,便是插翅也難飛。”雖說半塊面具遮去了一隻眼眸,可那露在外頭的另一隻眼睛卻是深邃勾人,顧盼風流。溫羽徵又朝兄長露出一笑,道,“擒賊擒王,察可古如若受誅,羌人士氣大損而我軍士氣大振,此消彼長,平寇指日可待!”
溫商堯微蹙雙眉,尋思了片刻即道,“察可古驍勇且多疑,絕非碌碌之輩。此番侵我大周,一路勢如破竹,人皆憚畏,豈會輕易中計?”
“察可古雖驍勇多疑,卻也剛愎自許性烈如火,這眼裡揉不得半粒塵沙的模樣,倒與羽徵好些相似。”溫羽徵自嘲般勾了勾嘴角,又輕鬆笑道,“若我親自與他搏戰,贏他一招半式再出言相激,定能引他上鉤!”
“可是……”溫商堯仍感心中忐忑不寧,剛欲再言卻倏爾被弟弟一下拉近,緊緊攬抱了住。
伸臂將兄長攬得更緊,溫熱鼻息噴於他的耳廓,溫羽徵以自己的面頰與兄長的面頰往復溫柔輕蹭,輕聲道:“不過羽徵今非昔比,與察可古搏戰未必能有勝算。倘使羽徵難以誘他中計,便算替大哥下了一個餌,大哥他日親自上陣就更可成事……”
“你這又是何必……”這話聽來頗有訣別之意,溫商堯只感心似為人一揪,便也伸手撫上弟弟的腦後,將他向自己攬擁得更緊些。
“羽徵辱沒先祖,累及大哥,半生渾渾噩噩。獨是此刻覺得自己譬如重生,舒坦極了。”與兄長分開,他定定看他片刻,忽又眉梢妖嬈高挑,浮出一個頑劣的笑來,“欸,溫商堯!你該不是大戰臨頭,又要耍賴了罷?”
話一脫口,溫羽徵自己倒是一愣。這二十餘年的朝夕相處,他發現自己似乎極少對兄長直呼名姓。倒不是不敢悖逆尊長,只是連想都未曾這般想過。僅有的一次脫口而出,也是因為心頭動了怒,而與此刻的心境大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