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正準備加大馬力撞擊樓房,但見主樓樓頂的平臺上出現了一個渾身綁滿手榴彈,懷裡抱著一個炸藥包的中學生,他輕輕地縱身一躍,像只鴿子似的飛落到坦克上,霎時天崩地裂一聲巨響,那龐然大物就化成了一堆廢鐵。還有一次,一派以嘉陵江大橋為屏障阻擊另一派的進攻,另一派就派出坦克,原以為坦克一過,勝券在握,誰知對方事先在橋頭牽上了高壓電線,電線用鋼板埋了,等坦克衝到,對方眼疾手快合上電閘,坦克抽搐了一下就停住了,坦克裡的人冒出一陣黑煙,都變成了一截焦炭。這裡講的當然都是坦克走麥城的事,但總歸起來,坦克的威力和威風比起輕武器來還是大得多,所以一六一廠的造反組織在重慶仍不失為重要的武鬥力量,造反派的人也就有一份不小的威風。
白淑芬很長一段時間不知拿烏雲怎麼辦。作為廠裡最早起家的造反頭頭之一,她的意見是舉足輕重的。烏雲在運動中期也被當作走資派揪出來了,但這並不是白淑芬的主意,而是運動使然。從總廠到分廠到各單位各部門,所有的領導都盡悉被揪出來了。醫院不是世外桃源,當然不能例外。烏雲開始沒有受什麼苦,她只是被當作走資派奪了權,揪了出來,被人踢到了一邊。她每天仍然按時到醫院去,接受群眾組織的批判和審查,閒下來的時間就寫交待材料和搞衛生。許多人的境遇都比烏雲糟糕得多,比如胡祥年,他被強迫戴上了用鋼板焊成的高帽子,胸前掛著鋼鐵做成的黑牌子,和他在廠俱樂部當主任的妻子一起到處遊街。他們打他,把他的肋骨都打斷了。他們還用強硫酸燒他的手指頭。烏雲沒有遭到暴力對待,一方面是因為烏雲在醫院和廠裡的人緣一向很好,另一方面則是白淑芬的保護。白淑芬要烏雲正確對待文化大革命,積極配合群眾的批判,老實交待問題。烏雲對此很感激,她知道有了白淑芬這層保護,她的日子會好過多了。有一次白淑芬埋怨烏雲,說她不會轉彎。烏雲愁眉苦臉地說,他們要我承認去年那起死亡事故是我執行資產階級治院方針造成的。那起事故你知道,傷員送到醫院來的時候已經停止了呼吸,心電監視儀上的電波只是反衝假象,和治院方針沒有關係。白淑芬說,有沒有關係不由你說,由群眾來說,你現在根本沒有說話的權利,群眾怎麼說,你就承認下來得了,也讓我有個交待呀!烏雲說,別的說我什麼我都承認了,我沒有的都承認了,可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我怎麼能信口雌黃?我要是承認那是一起醫療事故,那尤大夫、王大夫,他們不就成了事故的直接肇事者,他們不就遭殃了?白淑芬說,你現在是不要管別人,你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都難保,還操心人家的事,你自己說你迂不迂?你就承認下來,轉一個彎,把事情推到別人頭上,反正你又不是具體實施者,這樣我就可以出來說話了。烏雲搖頭,說,什麼彎都能轉,他們說我投機,說我收買人心,說我宣揚資產階級人性論,這我都承認了,但是這個彎我轉不得,轉了會害別人的。白淑芬跺腳道,你怎麼是這樣的人?你都快要把我氣死了!你這個樣子,叫我怎麼替你說話?你要再這樣榆木腦袋,我可不管你的事了!白淑芬說不管,但她還是管了,她想盡一切辦法保護烏雲,為此她不借轉移目標,把批判的火力集中到院長周廣太和副書記胡祥年身上,她天天組織批鬥會,狠鬥那兩個倒黴蛋,她準備好的矛頭都是對準他們倆的,而烏雲則成了一個陪襯,每天站在批判臺上陪殺場。可是,這種日子沒有保持多久。隨著運動的升級,批判的火力越來越猛,亂世英雄層出不窮,很多新造反力量都想著創造成果,烏雲要想逃開這種局面就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烏雲受到的衝擊越來越大,他們開始像對付其他走資派一樣地對付她。她開始捱打。有一次他們把一瓶墨汁往她頭上倒,她想躲避,他們很生氣,給了她一老拳,把她的眼睛打腫了。還有一次他們批判婦產科的兩個大夫,說她們把革命群眾生孩子時落下來的胞衣煮了吃,那兩個大夫解釋說她們吃是吃了,但她們沒吃別人的胞衣,她們吃的是自己的胞衣,她們說這事烏書記知道,烏書記可以作證。本來這事輪不到烏雲開口,她現在的身份根本就沒有開口的資格,但她覺得那兩個大夫太冤枉,忍不住就說了實情。實情當然是她們沒有吃革命群眾的胞衣。他們惱羞成怒,罰她戴著三十斤重的鐵帽子,掛著三十斤重的鐵牌子跪在碎玻璃上,可憐烏雲風溼性關節炎,半天下來兩個膝蓋頭被劃得鮮血淋漓。烏雲實在受不了了,對這種日益升級換代的批鬥她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她想這比死還難受,這樣還不如死了。有一天她就偷偷逃回家去,她打算在家裡躲上一陣子再說。
關山林先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