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和我一起……”
榮靳之靜靜聽著他叫喊,直到他喊夠了,喘著粗氣停下來,才慢慢撿起那份報告,平著放在電燈和桌子之間:“你看,無論光線多麼明亮,總有辦法將它遮擋。”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陰影中最黑暗的一小塊,說:“這兒,叫做本影,umbra,不管電燈的光線如何衍射,都無法照亮它,它永遠是燈下最黑暗,絕對黑暗的空間。”
他放下那份報告,說:“阿光,替我遮住那些刺眼的光吧,讓我待在絕對的黑暗裡,永遠再看不到死亡和恐懼……好嗎?”
伊藤光張著嘴卻叫不出聲音來,不知何時,已經是淚流滿面。
三天後,榮靳之如願躺上了試驗檯。
他蓋著淺藍色的被單,消瘦的身軀幾乎看不出起伏。他表情平靜,有一種伊藤光無法理解的坦然,甚至是……滿足。
生命最後的時刻,他微笑著看著自己的學生,對他說:“阿光,其實個人的力量並不像我說的那麼渺小,時代的洪流固然兇猛,但時代是由人組成的,我們每個人都是它的一份子。當我們做出正確的選擇,時代的洪流就會改變方向,流向我們共同想要的目的地。”
很多年後,伊藤光依舊會時常咂摸這句話,每一次,都能在這句話裡得到新的啟迪,新的力量。
他無數次想過,如果當時自己沒有切下那一刀,如果自己能早一點醒悟,事情會不會不同,老師不用死去,自己也不用揹負這沉重的枷鎖。
但最終他還是否認了自己的假設。
生命沒有假設,每個人都只有一次。
直到親手殺死自己的老師,親手用他的身體培育出病毒,他才徹底領悟了人性的真像,徹底找回了自己的信仰。
他才明白老師那晚的每一句話,都是給他的人生設下的謎題,他只有經過生與死的痛苦掙扎,才能真正解開那些謎題,心甘情願選擇和老師一樣的人生方向。
榮靳之確實不想看著南石頭所有的難民死去,但他不是想要逃避,而是想要救他們。
他和於驊早就策劃了越獄計劃,但苦於沒有內應,無法帶領難民闖過重重封鎖。
他知道整個南石頭只有一個人可能幫他們,那個人就是他的學生,伊藤光。
但他同時深深明白,深受軍國主義思想薰陶的軍人,很難被他的幾句話就徹底策反,他不敢拿那麼多人的命冒險,只能用自己的命冒險。
如果他的學生還有殘存的人性,還願意為了他的話而思考,那麼他的死就會成為最強勁最犀利的一擊,徹底將伊藤光從泥潭當中拉出來。
他不能用自己的安危逼迫他的學生,只要伊藤光的信念有那麼一絲一毫的不堅定,越獄計劃就會被曝光,關在南石頭的人全部都難逃一死。他只能用自己的生命在學生耳邊敲響重錘,等待對方自動自發地背叛日本軍部,站到難民的一邊。
他成功了。
他不是本影,伊藤光才是他製造的本影,是他為難民在日本人無所不在的視線之下,製造的唯一的陰影。
百分之百黑暗的,安全的陰影。
很久之後伊藤光終於明白了這一點。
他慶幸自己明白了這一點。
能夠成為老師的本影,是他之後漫長人生中唯一的救贖,唯一坦然活下去的支柱。
榮靳之用生命救了南石頭集中營所有的難民,也救了他。
救了他這個誤入歧途的學生。
可惜,他再也無法在春日的櫻花樹下和自己的老師痛飲暢談。
他再也不可能找回那份懵懂而深刻的……也許可以稱之為“愛”的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