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地讓我離開,甚至不說一句道別的話,他是否一直不願意我的存在,並且一直期待著我的離開。我不願意告訴任何人這個事實,初至洛陽的日子裡我在睡夢中哭泣,我若受傷的野獸那樣低聲哭泣,不讓我的婢女秋紅幸災樂禍地發現我的悲傷,後來我想,或許離別本來就是如此,若一個人離開,就看著他離開,面容平靜,端立高臺。 和司馬衷的隱忍的煩躁不安不同,他的兒子司馬寒享受了在鄴城作為俘虜的笑裡藏刀,風輕雲淡的生活。他和鄴城權貴的孩子們一起遊玩,對他們講述他從他父親那裡知道的言論,得到孩子們不解的崇拜,從而洋洋得意,不可一世地露出明朗的笑容。司馬衷憂鬱地注視著他的兒子,他說,他總是和那些庸人的孩子在一起。與此同時,他隱蔽地創作新的樂曲,沉醉於歌女迷人的嗓音,在眾人面前醜態百出,製造不絕的笑料。而當夜幕來臨,萬籟俱寂,他對我說,杜徹,我羨慕南風,她擺脫塵世紛擾,沉睡虛空,而我依然淪落於此,任人日鑿一竅,卻求死不能。 我看著他,心有所感地微笑。他說,我想要回到洛陽。他這麼說的時候臉上露出我從未見過的一塵不染的表情,就像我無數次想要回到管城那樣。他已經衰老了,望著窗外,愀然而嘆,悽然落淚下來。 多年以後我想到光熙元年,司馬衷在洛陽的王座上度過他那最後的元日。宮城外爆竹聲聲,滿朝文武魚貫而入,頭帶高冠,衣著光鮮,面帶鄙夷而心照不宣的微笑,而他端坐高臺,面無表情,看著這虛張聲勢的喧譁從雲龍門,東中華門蔓延而入,帶著空洞和詭秘的氣息,我站在隊伍的末端,遙遙看著他,緩慢地向他移動著,聽到群臣機械而雷同的祝福。後來我走到他面前,敬上一杯酒,我說,臣杜徹奉觴再拜,上千萬歲壽。  書 包 網 txt小說上傳分享
管城(17)
我抬頭看他,他也看著我,高高在上,神情木然,面板鬆弛,白髮斑斑。 我聽見侍官高聲唱道,觴已上。 也是在光熙元年,晉王司馬衷輾轉千里破敗的土地,終於由長安回到了洛陽,因為自己的無為而繼續著無能為力任人擺佈的生活。而我再次坐上到洛陽的牛車,但洛陽已經不能像幼年時那樣讓我驚訝——那時候我來到這裡,變成那個陰鬱偏執的少年,於是註定她也將在無數個這樣她一手造就的少年手中腐敗消失而去。 我從牛車中向外看去,見到了跋扈的宮殿,我聽到死去多年的杜忠對我說,少爺,那是皇上的地方。 一路牛車如此蜿蜒的向著皇宮走去,東海王司馬越趾高氣揚地走在隊伍的最前面,車軸發出我所熟悉的,裂帛的聲音。車輪咿呀作響,碾過青石路板,進宣陽門,過銅駝街,我聞到宣壽寺熟悉的煙火的味道,永康裡的屋簷閃耀著明媚的光芒,蘭汀抬頭問我說,你是誰,還有年幼的皇子司馬寒,他站在雲龍門的城樓上,從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扭轉著他纖細的頭顱發出聲音說,他們自由無往。後來我終於見到賈南風在宮門口對我盈盈微笑,她的青衣在漸近的秋色中閃耀蕭然刺骨的光芒,而她依然是那樣的溫婉迷人,她看著我,說,殺了他。 殺了他。 即使她死去多年,她也依然是那個讓我愛戀,權傾洛陽的女人。不久,司馬衷在洛陽那些他熟悉的角落裡自飲毒酒而死,但他找不到真相,如同我找不到真相。因為真相根本並不存在,它只是由祖先留下的,一個像南溟那樣的,荒誕的想象。 因此找尋的人都不得好死。 我一再想到這句話,當司馬寒用他稚嫩的雙手出其不意地把那把冰涼的匕首刺入我的身體之時我想到了這句話。想到了杜連山死去之前最後的眼神。 他看著我,說,是你殺了他。你騙了他。 接著他低柔地說,你從此迴歸大荒,自由無往。 我突然又看見我的父親陳寒碧,那一年,我離開管城,而他一言不發地看我離開,難道他想告訴我的,就是這句話。 但我不明白這些荒誕的話語,那些不過是虛弱的人在安慰自己。和賈南風一樣,我相信只有掌握的東西才是真實的,才是值得追尋的,或者,我又聽從了蘭汀的話語,想要和她一起,渡過關河,到雁門郡,到更加遙遠的北方,去尋找真正的駿馬。 在映遠園中,湖心亭早已經蹤跡難尋。我站立著接受了匕首的刺入,恍惚感到賈南風柔媚殘暴的氣息,她握著司馬寒的手把那匕首深入我的身體,她說,他是你的兒子,終於會殺死你。 我看著司馬寒稚氣未脫的臉孔,然後就像杜連山死之前告訴我的那樣,我對他說,你知道嗎,你是我廣陵杜家的孩子,你的身體裡流淌著我們的血液,一輩子尋找真相,然後,最終,不得好死。  
東海郡(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