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他攀得緊緊的懸崖,不過是懸崖上一根柔弱的草?
第二天他就證實他沒有出現幻視。紅把他和另幾個進京的前海港叫來做了一番特別語重心長的教導,津遠也在其中,據紅說比他還早來些日子。他支支吾吾應著紅,偶爾接別人一句話茬,末了聽津遠說:“吳華亭同志還不熟悉新城建設模式,燕不在崗位,讓我帶他看看北京地鐵施工現場,您看可以嗎?”
紅很爽快地放行了。
於是津遠領他來到了日程中一期工程的工地。一片豔陽高照,黃土翻天,挖出的岩石土壤和拆除城牆後遺留的殘骸混淆一處。“地鐵施工用的是明挖回填法,先挖地把空間騰出來,建好了再填回去。”津遠說明道,“這樣地面建築就必須移除,泥土填回去前也要找地兒放,就把內城城牆拆了。”
津遠是個盡職盡責的解說員。他基本不看華亭,不說廢話,只領著客人兼造反派先鋒兵沿工程路線走,走一段停下來講些技術細節,講完了再走。
“……早前的規劃期裡,蘇修派來許多專家結合莫斯科地鐵的建設經驗,定下防戰結合的總體思路,以便隨時應對戰事。他們認為不必拆除城牆,開幾個豁口解決交通就可以。米哈伊爾·瓦西裡耶維奇也來發表過看法,說了什麼我不清楚,意思都差不多。”
“那這第一條線路承擔的最大職能是什麼?”吳華亭問。
“一旦開戰,它能夠及時把重要人物從城區拉到西山避難。”津遠一邊嘴角動了一小下,“說來可笑,我們現在提防的就是和蘇修開打。”
華亭忽然有點想笑:“所以蘇修怎可能瞭解情況……就算不建地鐵,城牆妨礙市區大改造,又是封建殘餘,杵在首都太礙眼,遲早得拆。”
“你說的很對。”
津遠不知真心假意地表示同意後,他們沉默了好一會兒。線路一直延伸到西山,兩人走到那裡再走回來不現實,吳華亭也有別的事忙:他要和同伴們發傳單、掛語錄牌、互查證件、向其他來京的普及造反經驗……跑到別人家裡破四舊就不做了吧,去清北抄兩張大字報即可抵償的事,何必多費體力。
他靜靜打量津遠,一身灰色打著補丁的中山裝,十分常見,卻和近日包括自己在內的草綠色軍裝海洋迥異。他突然說:“你不是來參加串聯的。”
“對。”津遠仍拋給他一個肯定,然後解釋,“我來看燕,免得擔心。”
“他城建搞得熱火朝天,有什麼好擔心的?”
“你沒聽說?城市大規模地移除舊建築對身體有害,越是長久有重大意義的建築,副作用就越強。如果在戰爭時期,它一般會延緩發作,但和平時就……他現在還沒表現出徵兆,反而不是好事。”
“你就替他向紅請了假,只叫他在一旁看著,不參加這次活動?”
“對。吳華亭同志,你實在太聰明瞭。”津遠第一次直接看向他眼睛,他從中讀出警惕,彼此百般遮掩卻也昭然若揭的警惕。“聰明如你,不該把才智過多投放在小兒科上。上海的京城南下紅衛兵和本地學生已經鬧的太過頭,你早點回去,讓他們點到為止,好不好?”
“過頭?我聽到的訊息恰恰相反。沸點都沒到,何談過頭。”
“到沸點就晚了!發生在你的轄區裡、關係到你的人民,你總得管一管……”
管一管我的人民。吳華亭麻木地想。我的人民。
為什麼要管一管?因為他該正確引導人民。為什麼要正確引導人民?因為他愛人民,這份愛天經地義。
好邏輯。
早有人告誡過他,不要隨便愛上任何人,愛上了,該斷時也要當機立斷,為此受傷絕對是天大的笑話。唯一應當投入全身心愛的,是自己的人民。他們同呼吸共命運,只要他以此身份存在一天,他們就是不可分割的一體。愛人民等於愛自己。
可他憑什麼愛人民?人民,他們稀裡糊塗地擁戴一個個皇帝,稀裡糊塗地結果一個個王朝。稀裡糊塗地讓藍上位,稀裡糊塗地認準了紅。稀裡糊塗地把他批成右齤派扔進勞改農場,稀裡糊塗地迫使他進京幹一堆無聊事證明清白。他們整個都稀裡糊塗、昏頭昏腦,不明白該幹什麼,不知道想要什麼,會被最簡單的承諾迷惑,會將最無辜的路人逼死。不過,有誰是無辜的呢?紅衛兵?不。機關幹部?不。知識分子?更不,這世上最不無辜的就是知識分子。讓他們治國他們屁用沒有,叫他們閉嘴他們偏吵嚷不休。知識分子為什麼不閉嘴呢?他們應該閉嘴。該閉嘴時不閉嘴,絕對死有餘辜。至於不想閉嘴又不敢張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