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笑起來了。那小孩更是笑得前合後仰,捧腹流淚,好象在看最精彩的滑稽劇。可李健人還是那麼一板正經,轉身對長芳說:
“別看他們嘻嘻哈哈,可指東他們就不向西,鄉下的孩子,就是老實,就是聽話。長芳同志,洪老這屋很久沒人打掃,又沒被褥,又冷又髒,現在不能住人。學校的客房雖不恭敬,倒也乾淨。還是住到那裡去吧。招待不恭,謹請原諒!”頃刻之間,李健人對長芳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現在,他已知道,長芳是個敢作敢為的女強人,無論是文攻還是武鬥,他都會在這個女人的鐵齒鋼拳下敗陣,只能讓老師學生看笑話。採用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硬碰硬的戰術,自己只會碰得頭破血流。他是教歷史的,懂得歷史的教訓。他決不作王明,決不能犯他那樣兩個拳頭出擊的歷史錯誤。退一步,高姿態處理,那才是一箭雙鵰:這樣,不只學校師生看不到離譜的讓他頭痛的戲,而且來客也一定會十分滿意;另外,客房在辦公樓的二樓,上下樓只有一個梯間,他可以派人有效監控,不至於節外生枝,出現意想不到的狀況。可是,長芳卻不賣他的帳。她在拾掇地上的書籍,看都沒有看他,不無諷刺意味地說:
“李校長,我曾經是洪鷁的結髮妻子,應該說是**、右派、流氓的家屬。你這個立場堅定、六親不認的革命左派,不再教育批判我,就算得到了最好的照顧。我這個人思想右傾,六親都認,與右派只相隔一層紙。照顧過了頭,別人就會說你這個鐵桿左派變作了燈心草,日後影響你平步青雲,那就是我的罪過。何況,睡在這裡,還能喚起我對過去的美好生活的回憶。因此,我哪裡也不會去。”
李健人知道再說下去,會更加自討沒趣,就只好裝聾作啞,結束談話:
“既然您如此體貼我們,那麼這個,恭敬不如從命。我這就著人送生活用品來。看來你們疲憊了,孩子要睡覺了,那就休息吧。別的事情,明天再商量。”他邊說邊將那菱角似的身子挪向門外,霎時就消失了。接著就有人來打掃房間,送來燒旺的炭火。接著又送來了豐盛的飯菜和溫暖的被褥。這個凌亂不堪的冷如冰窟的房間,頓時熱氣騰騰,溫暖如春。
李健人似漏網之魚逃出來後,首先想到的是:洪鷁打光棍一輩子,怎麼突然冒出一個超塵脫俗、才貌出眾的妻子,而且居然還帶來一個聰明伶俐的孩子。這一切是真是假,這女人是大幹部還是大騙子,他必須馬上弄清楚,才好措手足。於是,他夤夜就去走訪那些與洪鷁共事時間最長、交往最密切的老師。他們準確無誤地告訴他,七七事變以後,洪老師回到昆陽,接踵而至的是他的妻子長芳,張博校長聘請他們到昆師任教。他們郎才女貌,夫妻和和美美。不知什麼原因,一九四三年元宵節的後一天,洪老師提了兩隻很大的行李箱,送長老師去乘車。當時,我們還怪異長老師怎麼在開學的時候回鄉探親,還對洪老師開玩笑說,老洪,把如花似玉的暖心窩的人兒送走了,只怕過了半夜被窩不暖,睡不著。他們夫妻都只緘口尷尬地笑了笑。幫助提箱子送他們去碼頭的工人馬福回來說,分別的時候他們都熱淚縱橫,長時間依依揮手,久久地緊緊擁抱,好像生離死別,馬福說,只怕長老師不會再回來了。當時大家還笑話馬福,說工人畢竟是工人,感情就是粗陋,將複雜的愛情看作三擔牛屎就是六箢箕,哪裡懂得它粘粘糊糊、藕斷絲連、纏綿悱惻的細膩。不出半個月,長芳就會熬不住,立即趕回來,像糯米粑粑一樣,又和洪鷁粘在一起的,何必杞人憂天。但這次卻被馬福說靈了,“杞人”所“憂”的“天”,真的塌下來了,長老師從此就像蒸發了一般,再也沒有在昆師出現。不過,人們都知道這中間梗著一件什麼傷心的事,或者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從此大家都不願再提這件事,時間久了,長老師也就漸漸地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了。也不知是什麼原因,儘管這個說媒,那個作伐,好姑娘介紹了一大串,可洪老師就是不願意再結婚。十幾年後的今天,長老師突然從地底又冒出來找洪鷁,真是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他們還告訴李健人,抗戰前,洪老師和長老師都在上海光華大學任教,洪老師是著名的教授,長芳當時也是講師。也許長老師回上海後,仍在光大任教,打個電話去問問,或許能解決這個十幾年來沒有解開的疑團。
李健人聽到這些話,就像溺水瀕死的人,撈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即刻跑回辦公室打電話。……
長芳在車上顛簸了兩天,又與李健人憤怒地搖舌鬥嘴了好一陣,實在疲憊已極。匆匆扒了幾口飯,囫圇吃了幾片肉,眼皮早不聽使喚,垂下來了,她放下碗筷,才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