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參加革命活動,被流放西伯利亞六年。著有中篇小說《盲音樂家》、文學回憶錄《我的同時代人的故事》等。
談所謂“大內檔案”〔1〕
所謂“大內檔案”〔2〕這東西,在清朝的內閣裡積存了三百多年,在孔廟裡塞了十多年,誰也一聲不響。自從歷史博物館將這殘餘賣給紙鋪子,紙鋪子轉賣給羅振玉〔3〕,羅振玉轉賣給日本人,於是乎大有號咷之聲,彷彿國寶已失,國脈隨之似的。前幾年,我也曾見過幾個人的議論,所記得的一個是金梁,登在《東方雜誌》〔4〕上;還有羅振玉和王國維〔5〕,隨時發感慨。最近的是《北新半月刊》上的《論檔案的售出》,蔣彝潛〔6〕先生做的。
我覺得他們的議論都不大確。金梁,本是杭州的駐防旗人,早先主張排漢的,民國以來,便算是遺老了,凡有民國所做的事,他自然都以為很可惡。羅振玉呢,也算是遺老,曾經立誓不見國門,而後來僕僕京津間,痛責後生不好古,而偏將古董賣給外國人的,只要看他的題跋,大抵有“廣告”氣撲鼻,便知道“於意云何”了。獨有王國維已經在水裡將遺老生活結束,是老實人;但他的感喟,卻往往和羅振玉一鼻孔出氣,雖然所出的氣,有真假之分。所以他被弄成夾廣告的Sandwich〔7〕,是常有的事,因為他老實到像火腿一般。蔣先生是例外,我看並非遺老,只因為sentimental〔8〕一點,所以受了羅振玉輩的騙了。你想,他要將這賣給日本人,肯說這不是寶貝的麼?
那麼,這不是好東西麼?不好,怎麼你也要買,我也要買呢?我想,這是誰也要發的質問。
答曰:唯唯,否否。這正如敗落大戶家裡的一堆廢紙,說好也行,說無用也行的。因為是廢紙,所以無用;因為是敗落大戶家裡的,所以也許夾些好東西。況且這所謂好與不好,也因人的看法而不同,我的寓所近旁的一個垃圾箱,裡面都是住戶所棄的無用的東西,但我看見早上總有幾個揹著竹籃的人,從那裡面一片一片,一塊一塊,檢了什麼東西去了,還有用。更何況現在的時候,皇帝也還尊貴,只要在“大內”裡放幾天,或者帶一個“宮”字,就容易使人另眼相看的,這真是說也不信,雖然在民國。
“大內檔案”也者,據深通“國朝”〔9〕掌故的羅遺老說,是他的“國朝”時堆在內閣裡的亂紙,大家主張焚棄,經他力爭,這才保留下來的。但到他的“國朝”退位,民國元年我到北京的時候,它們已經被裝為八千(?)麻袋,塞在孔廟之中的敬一亭裡了,的確滿滿地埋滿了大半亭子。其時孔廟裡設了一個歷史博物館籌備處,處長是胡玉縉〔10〕先生。“籌備處”雲者,即裡面並無“歷史博物”的意思。
我卻在教育部,因此也就和麻袋們發生了一點關係,眼見它們的升沉隱顯。可氣可笑的事是有的,但多是小玩意;後來看見外面的議論說得天花亂墜起來,也頗想做幾句記事,敘出我所目睹的情節。可是膽子小,因為牽涉著的闊人很有幾個,沒有敢動筆。這是我的“世故”,在中國做人,罵民族,罵國家,罵社會,罵團體,……都可以的,但不可涉及個人,有名有姓。廣州的一種期刊上說我只打叭兒狗,不罵軍閥。殊不知我正因為罵了叭兒狗,這才有逃出北京的運命。泛罵軍閥,誰來管呢?軍閥是不看雜誌的,就靠叭兒狗嗅,候補叭兒狗吠。阿,說下去又不好了,趕快帶住。
現在是寓在南方,大約不妨說幾句了,這些事情,將來恐怕也未必另外有人說。但我對於有關面子的人物,仍然都不用真姓名,將羅馬字來替代。既非歐化,也不是“隱惡揚善”,只不過“遠害全身”。這也是我的“世故”,不要以為自己在南方,他們在北方,或者不知所在,就小覷他們。他們是突然會在你眼前闊起來的,真是神奇得很。這時候,恐怕就會死得連自己也莫明其妙了。所以要穩當,最好是不說。但我現在來“折衷”,既非不說,而不盡說,而代以羅馬字,——如果這樣還不妥,那麼,也只好聽天由命了。上帝安我魂靈!
卻說這些麻袋們躺在敬一亭裡,就很令歷史博物館籌備處長鬍玉縉先生擔憂,日夜提防工役們放火。為什麼呢?這事談起來可有些繁複了。弄些所謂“國學”的人大概都知道,胡先生原是南菁書院〔11〕的高材生,不但深研舊學,並且博識前朝掌故的。他知道清朝武英殿裡藏過一副銅活字,後來太監們你也偷,我也偷,偷得“不亦樂乎”,待到王爺們似乎要來查考的時候,就放了一把火。自然,連武英殿也沒有了,更何況銅活字的多少。而不幸敬一亭中的麻袋,也彷彿常常減少,工役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