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又娶了一個年輕的繼母。這個繼母還是他的死去的母親的堂妹。環境似乎改變了一點,至少他失去了一樣東西。固然他知道,而且深切地感到母愛是沒有什麼東西能代替的,不過這還不曾在他的心上留下十分顯著的傷痕。因為他還有更重要的東西,這就是他的前程和他的美妙的幻夢。同時他還有一個能夠了解他、安慰他的人,那是他的一個表妹。
但是有一天他的幻夢終於被打破了,很殘酷地打破了。事實是這樣:他在師友的讚譽中得到畢業文憑歸來後的那天晚上,父親把他叫到房裡去對他說:
“你現在中學畢業了。我已經給你看定了一門親事。你爺爺希望有一個重孫,我也希望早日抱孫。你現在已經到了成家的年紀,我想早日給你接親,也算了結我一樁心事。……我在外面做官好幾年,積蓄雖不多,可是個人衣食是不用愁的。我現在身體不大好,想在家休養,要你來幫我料理家事,所以你更少不掉一個內助。李家的親事我已經準備好了。下個月十三是個好日子,就在那一天下定。……今年年內就結婚。”
這些話來得太突然了。他把它們都聽懂了,卻又好像不懂似的。他不作聲,只是點著頭。他不敢看父親的眼睛,雖然父親的眼光依舊是很溫和的。
他不說一句反抗的話,而且也沒有反抗的思想。他只是點頭,表示願意順從父親的話。可是後來他回到自己的房裡,關上門倒在床上用鋪蓋蒙著頭哭,為了他的破滅了的幻夢而哭。
關於李家的親事,他事前也曾隱約地聽見人說過,但是人家不讓他知道,他也不好意思打聽。而且他不相信這種傳言會成為事實。原來他的相貌清秀和聰慧好學曾經使某幾個有女兒待嫁的紳士動了心。給他做媒的人常常往來高公館。後來經他的父親同繼母商量、選擇的結果,只有兩家姑娘的芳名不曾被淘汰,因為在這兩個姑娘之間,父親不能決定究竟哪一個更適宜做他兒子的配偶,而且兩家請來做媒的人的情面又是同樣地大。於是父親只得求助於拈鬮的辦法,把兩個姑娘的姓氏寫在兩方小紅紙片上,把它們揉成兩團,拿在手裡,走到祖宗的神主面前誠心禱告了一番,然後隨意拈起一個來。李家的親事就這樣地決定了。拈鬮的結果他一直到這天晚上才知道。
是的,他也曾做過才子佳人的好夢,他心目中也曾有過一箇中意的姑娘,就是那個能夠了解他、安慰他的錢家表妹。有一個時期他甚至夢想他將來的配偶就是她,而且祈禱著一定是她,因為姨表兄妹結婚,在這種紳士家庭中是很尋常的事。他和她的感情又是那麼好。然而現在父親卻給他挑選了另一個他不認識的姑娘,並且還決定就在年內結婚,他的升學的希望成了泡影,而他所要娶的又不是他所中意的那個“她”。對於他,這實在是一個大的打擊。他的前程斷送了。他的美妙的幻夢破滅了。
他絕望地痛哭,他關上門,他用鋪蓋矇住頭痛哭。他不反抗,也想不到反抗。他忍受了。他順從了父親的意志,沒有怨言。可是在心裡他卻為著自己痛哭,為著他所愛的少女痛哭。
到了訂婚的日子他被人玩弄著,像一個傀儡;又被人珍愛著,像一個寶貝。他做人家要他做的事,他沒有快樂,也沒有悲哀。他做這些事,好像這是他應盡的義務。到了晚上這個把戲做完賀客散去以後,他疲倦地、忘掉一切地熟睡了。從此他丟開了化學,丟開了在學校裡所學的一切。他把平日翻看的書籍整齊地放在書櫥裡,不再去動它們。他整天沒有目的地遊玩。他打牌,看戲,喝酒,或者聽父親的吩咐去作結婚時候的種種準備。他不大用思想,也不敢多用思想。
不到半年,新的配偶果然來了。祖父和父親為了他的婚禮特別在家裡搭了戲臺演戲慶祝。結婚儀式並不如他所想象的那樣簡單。他自己也在演戲,他一連演了三天的戲,才得到了他的配偶。這幾天他又像傀儡似地被人玩弄著;像寶貝似地被人珍愛著。他沒有快樂,也沒有悲哀。他只有疲倦,但是多少還有點興奮。可是這一次把戲做完賀客散去以後,他卻不能夠忘掉一切地熟睡了,因為在他的旁邊還睡著一個不相識的姑娘。在這個時候他還要做戲。
他結婚,祖父有了孫媳,父親有了媳婦,別的許多人也有了短時間的笑樂,但他自己也並不是一無所得。他得到一個能夠體貼他的溫柔的姑娘,她的相貌也並不比他那個表妹的差。他滿意了,在短時期內他享受了他以前不曾料想到的種種樂趣,在短時期內他忘記了過去的美妙的幻夢,忘記了另一個女郎,忘記了他的前程。他滿足了。他陶醉了,陶醉在一個少女的愛情裡。他的臉上常常帶著笑容,而且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