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表妹,”一個溫和的聲音在喚她。她睜開眼睛,看見瑞珏立在床前。
“大表嫂,你不去打牌?”她帶著疲倦的微笑問道,打算坐起來,瑞珏連忙按住她的身子不要她動。瑞珏坐在床沿上,用憐愛的眼光看她的臉,一面說:“五嬸來了,我讓給她去打。”她忽然換了驚詫的語調說:“你哭過!什麼事情?”
“我並沒有哭,”梅裝出笑容回答。
“你不要瞞我,你的眼睛已經哭腫了。告訴我什麼事情?”她把梅的一隻手緊緊地捏住。
“我剛才做了一個噩夢,我在夢中哭過,”梅勉強笑一下,淡淡地說,她那隻被瑞珏捏住的手卻微微地顫抖起來。
“梅表妹,你一定有心事,為什麼不對我說真話?你難道不相信我是真心跟你好?我是真心想給你幫忙?……”瑞珏的聲音裡充滿了同情。
梅不答話,只是把她的憂鬱的眼光望著瑞珏的溫和的面容。她的額上的皺紋加深了,眉頭也皺起來,她慢慢地搖著頭。忽然她的眼睛一亮。她迸出了一句:“大表嫂,你不能給我幫忙,”於是掉開頭又伏在枕上低聲抽泣起來。
瑞珏的心也有點痠痛,她撫著梅的微微起伏著的肩頭,悲聲說:“梅表妹,我明白你的心事。”她覺得自己也要哭了。
“我知道你們兩個當初感情很好。……他當初真不該娶我。……現在我才明白他為什麼那樣愛梅花。……梅表妹,你當初為什麼不嫁給他?……我們兩個人,還有他,我們三個人都錯了,都陷在這種不能自拔的境地裡面。……我真想我走開,讓你們幸福地過日子。我……”
梅早就不哭了,她已經忍住了眼淚。她抬起頭來,因為她聽見瑞珏的哭聲。她一手撫著胸膛注意地聽瑞珏講話,她又馬上掉開了頭,不敢看瑞珏的滿是淚痕的臉。然而她聽見瑞珏的最後幾句話,便坐起來,用手矇住瑞珏的嘴。瑞珏便不往下說了,只是把頭俯在梅的肩上,細聲啜泣。
“大表嫂,你誤會了,”梅說著又馬上更正道:“其實我何必瞞你。……是我們的母親把我們分開的。這大概是命中註定的罷,我跟他的緣分竟是這樣淺。……你走開,又有什麼用?我同他今生是不能在一起的了。……你還年輕,而我在心情上已經衰老了。……你不看見我額上的皺紋?它會告訴你我經歷了多少人世的酸辛。……我已經走上了飄落的路。你還是在開花結果的時節。……大表嫂,我真羨慕你。……我在人世多活一天,只是多挨一天的光陰。我活著只是拖累別人。”她苦笑了。“人說:哀莫大於心死。我的心已經死了。我不該再到你們公館裡來,打擾你們。……”她的聲音改變了,她說話時渾身都在發抖,這抖動是很細微的,不過瑞珏卻能夠覺察到。“你想我這顆心怎麼好安放呢?……”她停了片刻仍舊帶著淒涼的微笑說:“如果真有所謂‘薄命女兒’的話,我便是一個。在我家裡沒有一個人瞭解我。我母親只顧想她自己的事。弟弟又小。我的苦楚誰知道?……有時我心裡實在難受,便一個人躲在房裡哭,或者倒在床上用鋪蓋矇住頭哭,害怕人聽見哭聲。……大表嫂,你不要笑我愛哭。只有這幾年我才愛哭的。自從我母親跟他繼母鬧翻以後,我就常常哭。後來我們離開省城的時候,我也哭過好幾次。這都是我命中註定了的。我現在想,倘若他母親不死,也許不會有這種事情,因為他母親很喜歡我,而且她們究竟是同胞姊妹,比堂姊妹親些,感情也好些。……大表嫂,你想,我的痛苦,又向哪個傾訴?沒有一個願意聽我訴苦的人。我的眼淚只有往肚裡吞。……”她停了片刻,用手帕掩住嘴咳了兩聲嗽。“後來我出嫁了。我自己並不願意。然而我也不能夠作主。在趙家一年的生活真是痛苦極了,我至今還不明白當時是怎樣過去的。那時候我真是有眼淚不敢哭。我若是在趙家多住一兩年,恐怕現在也見不到你了。……哭,倒是痛快的事。別的事情人家不許我做,只有哭是我自己的事。……然而近來,我的眼淚卻少得多了。也許我的眼睛快要枯了。杜詩說:‘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然而要不使我的眼枯,我的心又怎麼能安放呢?……近來雖然淚少了,可是心卻常常痠痛,好像眼淚都流在心裡似的。大表嫂,你不要為我悲傷,我是值不得你憐惜的。……我本來決定不再見他一面。然而好像有什麼東西把我牽引到他的身邊,同時又有什麼東西把我從他的身邊推開。我明知道我今生沒有希望了,然而這幾天我又好像在期待著什麼似的。你不要責備我。……現在我決定走了。請你把這一切當作一個噩夢。不要把我當做沒有心肝的人。……”她說這些話時並沒有流淚,只是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