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七歲那年除夕,午後,師傅開恩,只讓他作了三首律詩,又背了一篇窗課就散了學。心花怒放的他回到寢殿後,正尋思著等用過晚膳,就叫上包承恩去殿外的雪地裡堆個雪人,這時,皇帝卻突然考問起他當天早上學的《洛神賦》來了,並讓他把全賦背誦一遍。結果,在背到“浮長川而忘返,思綿綿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一句時,他把“繁霜”背成了“寒霜”,皇帝馬上發怒,讓他跪到殿外的雪地裡去,呵斥道:“在那裡能讓你弄清‘繁’和‘寒’的分別!”
跪了才一小會兒,他就弄清了二者的區別——那晚的雪特別得大,真正就像席子一樣,漫天鋪地地往下蓋,他略顯單薄的身體立刻積了一層雪,這就是“繁”,跟著“繁”而來的,就是“寒”,要命的“寒”!
包承恩不忍,擎了把傘,要陪他一起跪,卻被皇帝一聲吼,嚇得又縮回了殿內,只得站在殿門旁,眼巴巴地看著他。而將滿七歲的男孩兒就跪在雪堆裡,等著皇帝消氣,讓他起身。
可是,那天夜裡,皇帝的火氣一直都沒消,一直都很旺。後來趙長安才曉得,皇帝那晚之所以會發那麼大的火,是因為尹梅意沒像往年一樣進宮來看愛子。而再後來才曉得,她那天晚上沒進宮,是因為生病了,病得很重,所以沒來。可當時,趙長安不曉得,皇帝也不曉得。
“我跪在雪地裡,聽著遠遠的宮牆外,那些百姓人家‘噼裡啪啦’地放爆竹,然後一家人圍坐在暖融融的火爐邊,開始吃年夜飯了。而我呢,卻跪在又冷又硬的丹墀上,等著皇上消氣。大概跪了有一個多時辰吧,一殿的太監全跪下了,求皇上饒了我。可是……”
“雪先蓋住了我的頭,然後是臉、肩、最後是全身。我的膝蓋先還會刺疼,後來就麻木了,任拿手怎麼掐、擰,也沒有感覺。再後來,全身也麻木了,既不疼,更不寒。”趙長安淡淡地笑,“再接下來,就什麼都不曉得了,直到四天後,我才醒過來。又過了元宵,宮裡張著的各色彩燈都收了,我才能讓小太監們架著起床挪動。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我在皇宮的九年時間裡最最快活的一段日子了,在那十幾天裡,我不用早早地就被叫起來,不用聽課,不用背書,不用練劍舞槍,天天都能躺在床上,看那窗外面的雪花慢慢地飄。”
晏荷影心疼極了,但她清楚,這些苦楚已在他心裡鬱積了多年,此時若不讓他暢所欲言,那對他剛剛恢復的身體和心境都會有妨害,於是並不打斷他的話,只溫柔地望著他。
被這種目光鼓勵,趙長安不由得就盡情宣洩了:“荷影,你知道為什麼我武功高得這麼嚇人?那也是皇上的栽培。在我才進宮的第二晚,侍衛就押了兩個人來,一位是眉毛全白了的老和尚,另一位伯伯,左手臂上有塊新月形胎記。皇上令他們把畢生的功力都傳給我。看得出,他們打從心底裡不願意,畢竟,誰會在被脅迫的情形下,心甘情願地把自己歷盡千辛萬苦才修得的內力給別人?可皇上威脅他們,若不遵從,就要下旨,滅了二人身屬的幫會。無奈,他們只得把內力全傳給了我。那位老和尚年紀本來就大,內力給我之後,油盡燈枯,當時就圓寂了。閤眼前,他拉著我的手,和顏悅色地對我說:‘只望小施主長大以後能多做善事,少殺人!’他說這話時那看著我的眼神,我這一世都忘不了,當然,更忘不了的,是他的那句話——多做善事,少殺人!”
說到這裡,趙長安眼中滿蘊痛楚:“那位伯伯雖然沒死,可……卻成了個廢人,他……”他的聲音開始發抖,“他的眼神特別可怕,在被幾個太監抬出殿去時,他瞪著我的那種眼光,那種此仇不報、誓不為人的眼光,讓我當天夜裡就一連做了好幾個噩夢。從被那些噩夢驚醒的一刻起,我心裡就有了兩個念頭,一個是我長大以後,要只做善事,不殺人;而另一個,我卻一直不太清楚,直到很多年過去了,我才漸漸明白這個念頭是什麼。終有一天,我要找到還活著的那位伯伯,把他的內力還給他,加倍地還給他……”
晏荷影反應過來了:“難怪那夜在筇竹寺,你要把功力還給法空大師。還活著的那位伯伯,定然就是他吧?”趙長安點點頭。
“另一位圓寂了的大師,就是少林寺達摩堂的首座淨一法師?”
“是!”
第六十一章 侍御九年餘
趙長安悵然望著腳下寬廣無垠、朦朧飄浮的原野:“從五歲到十三歲,我在皇宮中呆了近九年,除逢年過節,平日都不能見到娘。天天讀書,日日練劍,皇上一心一意地要把我撮弄成一個天底下最完美的人。”他苦笑,“實際上,他